莫艳霞一顿,抬脸看过来,仿佛要说什么,柳五没有给她机会。胳膊一动,一道青芒破空打来,莫艳霞想反应,却是来不及。额上一热,她下意识地捂住,捂了一手的血。
殷红的血,捂也捂不住,无声地流到脸上,流到身上,黏住了睫毛,甚至整个左眼的视野,都是血斑点点,红惨惨。
莫艳霞难以置信,几年前,柳随风一边跟李沉舟做/爱,一边把她给破了相,那还算是有理由的。今天,她如此出于关心,想为他做些什么,一点缓和都不给地,柳五又在她脸上来了一刀。她呆住,脸上的伤一直烧到心里,她无法理喻柳随风了。
柳随风闻到血腥气,周身登时舒暖了。然而那个自作聪明的女人还没有离开,而是像一袋腐臭的垃圾一样蹲在他的屋子中央。这包垃圾瞪着他,讨要解释一般地瞪着他。
“你想变成大花脸麽?”柳随风终于坐起来了,又一把柳叶刀闪着寒光,出现在手里。他像一只沉睡多时的猎豹一般坐起来,逆着光线望着莫艳霞,觉得这个女人有种愚蠢的可恶。而他柳随风,是最讨厌蠢货的,尤其是自作聪明的蠢货。
两道血痕顺着鼻梁,纵贯莫艳霞的脸。她仅仅望了柳随风一眼,那张覆着青森胡渣的脸,和那一成不变的无情的琥珀色的眼睛。她好像忽然知道她举动上的错误了,知道——却来不及细想,飞快地站直转身,仓皇地冲出门去,将门重新带上。堡垒再次在身后闭合,一切又是森严而不可接近的了。奇怪,她怎么会想到要到那堡垒里去看一看,去惊动那个堡垒里的人的呢?……
那袋垃圾终于走了,柳随风坐在地板上,好似长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来自身下的冰凉。他机械地低头,望着四周,打量了一会儿,然后引身向上,蓦地蹿上床,兜手一揽,用被子把全身裹住,顺势在床上滚了一遭。他又想起莫艳霞说的话了,“我担心你。”心里嗤笑一声,眼里更凉了三分。那个疤脸的蠢货以为赵师容走了,她可以趁虚而入,扮演一番安抚失意的情人的角色,说不定演得好了,还能扶正位置,成为他唯一的知己和依靠呢……哈哈,简直就像某些戏文里演得那样,连草稿都不用拟,那曾经高高在上如今无限失意的情儿啊……
柳随风将柳叶刀举起在眼前,对着窗外的天光,欣赏那薄削的刃。他喜欢这刀锋,就跟他喜欢自己的客舍青青一样。这两样武器,曾是他少年时最好的玩具。最好的玩具,也是最可怕的玩具。最可怕的玩具,却给他带来名声和安慰。穿过人生长长的岁月,也就这两样玩具,一直对他不离不弃了。
他想起少年时的自己,不带一丝感情地想起,想起那个终年神情冷淡的少年,却将关于赵师容的记忆都剜去了。这是很自然的,因为一切已经宣告终结,不剜去也不能怎么样,倒有可能废铜烂铁般地腐烂在记忆深处,时间一长,也仿佛一包垃圾了。今天那些人上来收拾东西,他是听见的——睡得很浅,一丁点儿响动都收进耳里。他听着那些人上楼进屋,翻箱倒柜,小声询问;听着他们麻利地打包、装袋,脚步轻快地下楼。他听见康出渔夸张的问话,听见鞠秀山扬起的调子,听见宋明珠叫老妈子的声音,听见楼下的一切,然后,大家又静了下来,那些人走远,什么都没有了。
他就那么睡在地上,好像睡了好几天。起初觉得很冷,却懒得挪动,攫住酒瓶往肚里灌,灌上半肚子酒,也就不那么冷了。睡上一觉,就着盘子吃荤食,冻得硬梆梆的肉,味道倒不错,就是费牙口。吃到半饱,盘子一扔,接着灌酒睡觉。然而睡到半夜,头疼起来,胃也难受了,撑着不去管,跟儿时一般地死扛。血在太阳穴砰砰地跳,那个卵形的胃囊,翻天覆地搅动,冷汗滚了一身,湿了胸前的背心,也仍是死扛。死扛的时节,脑中忽地闪过,这十几年的片段,纷杂交错地,好像在向他展示,他的梦想是如何破灭,或者说,从来就没圆满过。凄寒的冬夜,壁炉早已没了热气,柳随风穿着背心裤衩,一个人翻在地上,无声地滚。乍一看,以为他在哭,在满地的空酒瓶和脏盘子中,身体弓起来,抓着自家背心,也是自家胃的位置,想阻止那种搅法,叫它停下来,哪怕一会儿也好。这么多年了,他真宁愿换一种病症,任何一种,只要不是胃病,哪一种都好。这种娇贵的阔人生的病,他承受不起,哪怕断腿断胳膊呢,也比这种软绵绵的要人慢慢养的东西来得好。慢慢养,呵呵,慢慢养——他哪有这份闲心这份闲情来慢慢养!
好容易熬到后半夜,他撑不住,自去浴室开热水,灌了半杯,喝下肚。灯光下看着镜中的人,一脸青胡渣,胡渣愈青而脸色愈白,惨白,多时不见天日的白,久病之人的那种白。这样一张脸,看着糟心,抬手闭灯,走出浴室,望着狼藉一地,就这么踩过去,踩在盘子上,踩出一路细细的尖锐的清响。
游魂一般,他穿过二楼走廊,来到赵师容的屋子。黑漆漆地推开门,于暗中望着一室的萧旷。家具沉默地投下浓黑的影,沉默地看着柳随风一直走进来,走到那张床上,爬上去,褪下裤衩,露出腿间的某个长物。扯起床单包着,双手握住,开始一遍遍自上而下地自/慰。他曲着身子,自/慰地很认真,喘息渐渐在黑暗中响起,双手的动作,也由慢至快,偶尔在那长物的顶端,停留勾抹。没几分钟,身子一震,长物喷洒出什么,被他飞快用床单遮挡,东西全溅在床单上。床单展开,一股浓腥弥漫,片刻,渐稀渐淡,像梦的消逝。呆坐片刻,柳随风低了头,开始格外仔细地用床单一角擦拭那腿间的长物,小家伙还兴奋未退,精神很好得饱满着。两年多了,小家伙从未进过穴,从未尽兴过,受尽了寒冻和委屈,却仍是一撩就起,撑起湿漉漉的小蘑菇,不停地流口水。床单揩上来,一下两下,揩掉那多余的口水,重新罩上裤衩。床边,他站了一会儿,又游魂般地回到自己房里。
日子越过越轻飘。赵师容走了,生活的重心随之失去。多少年来第一次,柳五发现,人生中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他去做了。钱,他赚够了;人,可以用钱买。当然有些人买不到,譬如赵师容,那没关系,跳过去就是,还有大把大把的人可以买来侍候他,侍候得他舒舒服服,连一根小指都不需动。那个梦想,当然是没有了,破灭了,彻头彻尾地断掉,不过如今说这些好像已经意义不大。老实说,就在那场爆发的第二天下午,他宿醉醒来,捧着脑袋望着窗外絮絮的浓云,时隐时现的阳光,想起前日的种种,竟恍若隔世。费了大力,他想起一些断续的碎片,当时没怎么留心的,这时反而突兀得清晰起来:譬如他甩赵师容耳光时,真是痛快!譬如赵师容的奶/头居然也是深棕黑色,比老狐狸的还要深上一点;又譬如要是萧二赵师容跑来要他签离婚协议,他可以趁机开出何种条件……哼哼,萧二那东西,最近一定又升官了,就是不知道手下给配了多少兵力,是几个团呢还是一整个师?不过有赵师容在,他必定死乞白赖留在重庆,跟他那个该死的弟弟一个德行!是的,世家大族全都是一个德行,虚伪惜命,虚伪惜名,太平时候一个个神气活现,打起仗来就只会缩在后方,撺掇着他人去卖命。他们,才是永远不损失,永远不失去,无论发生什么,永远鲜亮快活,生生不息。他们是法庭是标杆,私下规定一切,你可以朝贡,却不要想着能挤进去。挤进去——李沉舟在这上面失败过,如今他也失败了。没什么好说的——咖啡只能配牛奶,就像热豆浆只能配大麦粥。
柳叶刀滑落到床上,柳五手捂上脸,倦顿不已。外面远远近近地,隐约有爆竹声传来,岁月不断流驶,又是一年新春佳节了。眼望着床顶,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内容。节日向来是跟他没什么关系的,而今更是如此,不同的是以前他还会发出点冷笑,而今他连冷笑的兴致都失去。他只是想问,难道这世上就没人从这爆竹声中,听出点儿虚伪吗?……那么大声的吵闹的爆竹,想要掩盖什么似地不断地炸响……想掩盖什么呢?……
一九三九年年三十那天,柳随风饱睡一夜之后,起个大早,沐浴更衣,找出剃刀,对着浴室的镜子,仔仔细细地剃须。镜子里的人清瘦了些许,神态却非常平静。一切完毕后,他亲自下楼做早饭,取的都是清淡的材料,按记忆里李沉舟做药膳的食谱,打火熬粥。他一个人站在厨房里看火,站在寒凉的晨光里。早起的老妈子一头撞进来,瞧见多日不见的“二楼那位爷”,嘴巴登时张大。
“把我的大衣拿去熨一下,一会儿我要穿。”柳五道,并不抬头,只是聚精会神地望着熬粥的小锅,像在注视着新事物的诞生。
老妈子惊讶过后,就去烫衣服,烫衣服的时候,柳五正好吃饭。等到大衣熨好,柳五也吃完,碗筷一推,把鞠秀山从床上叫起来,“开车送我去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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