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那舞女,杜海宗自是看不上了,此时江姓舞女即便穿上了最好的衣裳,也不过是个面有菜色的憔悴妇人。可是她手里抱着的白胖胖的男婴,却叫杜海宗动了心。碰触着男婴软乎乎的小手,杜海宗没来由地感到些做父亲的奇异满足,以及病中的振奋。他要抱一抱婴儿,还让管家去温牛奶。这一抱便舍不得放,手指戳着小婴儿嫩汪汪的脸蛋儿,乐不可支。江姓舞女趁热打铁道,孩子我是养不起了,愿叫他跟着你,以后长大了能混口饭吃就行。杜海宗那时正在兴头上,听了这话也不语。舞女看他就是不表态,心中一急,下泪道,我养活自己没问题,也不求你管我,不过亲生儿子你好歹管上一管,即使长到那一十二三岁上再撵出去,也不至于当街饿死。
杜海宗面上不动声色,瞧瞧那江姓舞女哭哭啼啼的模样,在屋里踱了几步。他招来管家,写了封信让其揣着,命他立刻觅个奶妈,携男婴坐船到绍兴的一户雍姓人家去,把信和男婴都交给他们。又回头吩咐帐房,给了江姓舞女一大笔钱,派人护送女人回江西老家,但女人必须保证,绝不将此事说出去,且再也不许回到上海。舞女自是点头不迭,抱着儿子亲了最后几口,便挥泪跟着杜海宗的人走了。另一边,管家和奶妈抱着婴儿在傍晚之前就出了上海,坐船直奔绍兴。
这个绍兴雍家,也算是当地的富户,跟杜海宗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军阀骚乱时期,是杜海宗带着手下一帮人马,在雍家庄周围浴血奋战,保住了庄子内一家二十来口人的性命。最后虽然折失了些金条,但好歹田产还在,慢慢地也恢复了一些元气。唯独那雍家长子,在那次事件中沦为人质,被撕了票,留下个尚未生育的青年寡妇。这日一早,管家和奶妈弃船登岸,跋涉一番来到雍家庄,抱着男婴登门,将信呈给雍老爷子。信上所言无他,就是说要把这男婴过继给雍家大嫂,恳请雍家一家将子孙当作亲生儿子抚养。年近九旬的雍老爷子,膝下已无子,看了此信大喜过望,再见到那健健康康眉眼周正的男婴,差一点老泪纵横。当下将守寡的儿媳叫来,让她抱了孩子,命好生教养,又将奶妈留下,以防走漏风声。那管家任务完成,在雍家宿了一宿,便动身回到上海,向杜海宗复命。
这留在雍家的男婴,被雍老爷子取名雍希羽,意为“希望之羽”,将来长成后,带领雍家重振辉煌。
雍希羽在雍家一日日长大,长到八岁上,雍老爷子过了世,几个姑奶奶便闹着分家,且欺负大嫂和小侄儿孤儿寡母,夺走了大部分家产,留下个荒芜的河边小宅给雍刘氏和雍希羽居住。雍刘氏倒没怎么计较,带了老阿妈分住出来,每日除了在家念念佛,便是关顾幼子上下书塾,叮嘱他好好念书。雍刘氏的淡然有她的原因,盖因为雍老爷子早几年就猜到几个女儿意雄心狠,不会善待儿媳和长孙,早早备下钱银金条,交与儿媳,作为两人以后生计之用。又去信给上海的杜海宗,说明原委,恳请百年之后代为照拂。其时杜海宗已在上海做大,俨然威震一方的一帮之主,且刚刚迎娶林家小姐,春风正得意。拿到雍老爷子的来信,杜海宗瞧了一遍,就手烧了,没有回信。然而就在雍刘氏带着幼子分住出来的那一年,一盒价格不菲的首饰被送到雍刘氏手上,附函曰希羽长成之资。雍刘氏心中明镜也似,不声不响收了,过一时间去典当一块,向外人道说是当年娘家陪嫁的嫁妆。之后每年都有首饰盒寄来,每次都是雍刘氏亲自接收。如此,雍希羽长到一十五岁,已是中学毕业。
在宁波念中学期间,除了每月收到雍刘氏邮来的生活费和短信之外,还会时不时地有一小笔钱款寄到雍希羽手上。雍希羽觉得奇怪,写信向母亲寻问此事,雍刘氏只道是个阔气的远房叔叔好心,只管收了便是。雍希羽信以为真。但是在他快毕业之际,却来了个长相英武的男人,带了个清秀的小男孩儿来探望他。男人自我介绍姓杜,承认便是那母亲说的远房叔叔。小男孩儿是杜叔叔的儿子,取名青藤。雍希羽八岁以后便没再跟什么亲戚往来,彼时见了这杜叔叔和表弟杜青藤很是高兴,领着两人在镇上散步、吃面,游到很晚。
“希羽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想留在浙江呢还是去别的地方?”临别,杜叔叔问他。
雍希羽笑了笑,“我准备参加官费留学考试,到英国去。”
“到英国去啊!”杜叔叔显然没料到这个答案,微微喟叹。
杜青藤好奇地问:“英国是什么地方?”
杜叔叔没有吱声,因此雍希羽便道:“英国很远,要坐轮船去,坐好几个月。”
最后,杜叔叔道:“想去便去吧,多念书总是好的,杜叔叔等你学成回来,给你接风!”
回去后,雍希羽写信给母亲,说杜叔叔是个极有魅力的人,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让人感到亲近,杜叔叔的儿子也很可爱,将来必定也是个美男子。
毕业后,雍希羽回家备考,顺带照顾身体状况不佳的母亲。雍刘氏有胃病,看了不少大夫总不见好。雍希羽一早起来熬药,上午看书,中午出门抓药,下午接着温习,晚上还是熬药。这样准备了一年,参加考试,却是没考上。雍希羽看母亲如此,便想出去谋个差事,不再备考。雍刘氏却一意坚持他继续备考,摇着带着中药苦味的扇子,坐在榻上道:“洋人横得很,横了好几十年了,你到他们那里去瞧瞧,看看他们是怎么横起来的,回来告诉我。”
雍希羽听了这话,便一声不响地解开已经捆扎好的课本,背起英文单词来。
一年之后,雍希羽再次参加官费留学考试,成绩及格,秋天就要前往伦敦大学化学系就读。此时雍刘氏的身体越发不好了,人瘦了一大圈,食量只剩一点,已是春冰风烛的光景。雍希羽坚持临走前带母亲去西洋医院瞧病,雍刘氏只是摇手:“别费那个工夫了,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
雍希羽无法,只得话别老母,登船出洋。
雍希羽一生的头十七年,便是如此过来的;跟同时代的千万同龄人相比,已是走了大运。纵使少时受了些几个姑母的欺凌冷眼,好歹跟着雍刘氏吃穿不愁,一路读书毕业,风平浪静。少年的心灵初尝少许世态炎凉、人生无常,反而催发了他的成熟。
初到异国他乡,伦敦尤其是伦敦郊区街道的整洁给雍希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走在路上,看见洗刷得油亮、精神抖擞的马拉车而过,想起故国的街道和拉货的马,心中受到不小的震动。再看道上的行人,连普通人都穿得体面,走路庄重,不急不缓。那些人脸上的神情,也跟国人大不一样,似乎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