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定地瞧着他，眼波那么明快，那么娇柔，任何丹青也描不出这种明快，任何赞词也形容不出这种娇柔。她面部的表情也补足了她话中的心曲。我屏住呼吸，以全部身心倾听着。俞先生几乎是平平淡淡的望着她，约有一分钟，缓缓地摇了一下头。
“这怎么行呢？”他用柔和的音量对她说。
这个回答跟她企待听到的相去甚远，她大失所望，并以一道目光润饰了这种失望。
“你不会真的拒绝我的，是吗？”静了一阵，她说。“我们都各自经历过一些事，知道真正的感情是多么的珍贵。我要实说，我内心是这样认为的，我们互相了解，志同道合，有共同的话题，事业上我大可以作你的助手，感情上我是你忠实的伴侣，我会给你需要的一切——我们为什么不能携手同行呢？我想与你携手，走完我们的下半生。”
她的眼儿始终盯住他的脸，一星蓄意待发的情焰在她水汪汪的黑眸子里点亮热望。她的芳容沸腾着极具个性的热情，令人感动。我的心一阵阵地收紧，继续仄耳谛听着，注视着。
“我们别谈这个了吧。”俞先生简淡地说。
“人需要情感的围护，伯年。”她双手攀住他的肩头，抱定宗旨要教他听完她的话。“我知道，你的前妻——她在你心里占着无比重要的席位，但有一点我笃信不疑，她在你心中的地位，并不是无人可以取代的。不是我希图非份，我可以做得比她更好，我会帮你忘记她的。”
“请不要再说了。”俞先生一再重复。
“不，我要说。伯年，人要有进取心，不要过分怀念故去的人。她已永远成为过去，死守过去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你看我，我敢爱敢作，决不会受其他人影响。这件事我是非常认真的，我从不拿感情当儿戏。”
俞先生只是给她留下一道迥远的眼光，不置一语。
“好吧，你不用马上回答我，我知道你需要考虑考虑。也许我词不达意。但是，伯年，我不会轻言放弃的，放弃你就是放弃我的人生。我身体里有一个信号谆告我，我爱你，真的爱你！——这一点我有把握，你不会连我的这个权利也不允许吧？”
她感情奔放地表达了她对他的爱意之后，厅里出现了片刻的岑寂。她还是很期盼得到一个答复的。姣好的脸腮变成了一块火石，明眸中流露出来的所有直率的热爱，足以烧熔岩石。我望着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的眼圈湿润了。
俞先生似乎瞰到了她年轻的心里，脸上充满了关切的表情，显得十分庄重。厥后，他轻轻地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肩上拿下来，带着抚慰的口吻，措辞十分真诚地对她讲，其实他没有她想像的那样好，他的生活非常平实，毫无斑斓，与属于她的人生方向不相适宜。接着，他又大意如此的说，他们相识已有十年之久，但从未恋爱过，这说明他俩最初的感觉是对的。实际上他们属于同一生活圈子的人，知识面和生活经验大似相同，共同生活她一定会觉得双方没有互补性。他评议说，她聪明、美丽、有能力，追求她的人不为少数，他相信凭她的智慧，一定能从中寻觅到那个真正爱她的人。他安抚了她一番，宽解了她一番，最后让阿忠把她送走了。
访客离去后，她的夜谈依然在我心谷回传。俞先生确然值得她追求。离客的可赞之处，在于她示爱的举动中，有种追求未来美好生活的热诚，表现出非凡的炽热和勇气。从长远来说，这一点她比罗澜要好。在我私心深处，我宁愿俞先生答应她，也不愿俞先生把希望寄托在罗澜身上。我踏下梯级，轻步到俞先生身前。他坐在长沙发上，心劳神疲地搓着额角。我在他脚边折身跪下。他循声抬起头。
“麦莲？——你什么时候来了？”
“蔡婶到车站接一个亲戚，我替她一会儿。”我反客为主。“我熬了一点粥，要不要吃一点儿？”
他笑吟吟地瞧住我：“待会儿再吃吧，我想听麦莲跟我说说话。”
为了报答这个迷人的微笑，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我勉力发挥我的内修功夫，作了点努力克制住自己。
“刚才那位小姐是谁？”我大大方方问道。“——她很漂亮。”
俞先生淡然一笑，眉峰磐石般的平静。
“她叫穆慧，”他说。“是鸿泰商贸公司的办公室秘书。”
“你们的话我听到了。从她的眼神中我看出，她很坦诚；——为什么不给你们一个机会呢？她不好吗？”
我望望他的一双黑眸，他向我投来一道夺人心魄的目光。
“她不是不好，”他说，“问题的中心是，我们并不相爱。我不爱她，她也不爱我——她的真爱，是一家广告公司的总裁。他们恋爱五年，后因误会分手。那人我也认识，是个杰出的人，很有事业心，很成功。他们是因误会分手，并非本愿，我想他们终有一天会重归于好。”
既是这个主因，我也就不便向他提什么建议。我能为他做什么呢？以我的立场来说，我但求可以尽我所能，把我心灵的全部智慧奉献于他。我以彻心彻骨的力量爱戴他，全副精神倾注在他一个人身上。我是个有独立精神的人，也是个志坚如铁的人，我立志做一件事，就不会半途而废，这是后天养成的。我不一定非得把自己的无限恋慕都倾吐出来，我要让这种恋慕内化在我对他所有的关爱中，使它同照亮我思想的阳光一样纯净无瑕；总之，爱的含义不是占有，它是一种意志的行为，我不能坐视不动，我要帮他。
返还家中，罗澜已洗完澡，半躺在床上，阅读着一份养颜护肤品说明书。她有这种雅好，晚睡前要读点什么。她那美丽粗长的睫毛下，覆盖着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睛。在一片模糊的光影中，她最像一个幻影。两颗心灵要碰撞，情感的交流是不可短缺的一环，她一点时间都不给俞先生。我突发奇想，有了一个良策，但是操作起来难知如何，必须慎重地筹思。
“干什么傻坐着？”是际，罗澜问我。“发哪门子呆呢？”
“澜姐，我今天遇上林先生了。”
“林先生？——哪个林先生？”
“林轩——上次同俞先生来过家里，他还答应帮曼姐找房子。”
“都什么火候了，大姐还有心情买房子吗？人穷就是事多——他问你这件事啦？”
“问了，还跟我谈了另一桩事。”
“你们很熟吗？聊这么多？”
“他让我转告你——俞先生现在有一个追求者。”
闻言，她的娥眉耸了起来。
“是谁？”她追问了一句。“——干什么的？”
“她叫穆慧，”我答。“鸿泰商贸公司的办公室秘书。林先生是你们的介绍人，所以他想确认一下你的想法。你和俞先生的事，不能再迁延了。”
她转了转眼珠，把说明书往枕边一扔，破例想了一分钟。
“他这样讲说，无非是想让我跟俞伯年见面，那我就干脆索性见见他——”她主意来得奇快，庶乎没有任何过程：“你有林轩的手机号码吗？”
“有。——你要给他打电话吗？”
“不，你帮我打——女人要有女人的矜持，不能掉价——现在是俞伯年对我有好感，不是我对他有好感。”
“我跟林先生怎么说？”
“你跟他说，我想过了，我可以同俞伯年见一面。”
“什么时候？”
她掂量了一下。
“后天我有一个产品展销会——定明日吧，明日中午十二点。——现在就给他打，用我的手机打。我去喝杯水。”
这就是最讲不通的地方。她声声均称，自己对俞先生没有一丝半毫喜爱的成份，可她就是延宕着不明示。现闻俞先生有追求者，未待我设法说服她，遂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变而为自动提出与俞先生会面，生怕夜长梦多似的，这是何等的怪事！不过她肯移驾前往，再怎么说也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慰解俞先生的相思之苦，这种精神饥饿对我来说并不抽象，我自身就亲尝过这种单思滋味。我立时取过她的手机，给林先生去电话。林先生也是不解其所以然，不过他还是顺水推舟，当下决定安排他俩在玫瑰餐厅相会。换言之，亦即我与俞先生先前去过的那家西餐厅，时间为正午十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