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他的目光和声调所感动,他的嗓音里有一种爱情中人的热忱的语韵,他的眼潭浸润一汪深情,这样的痴诚,这样执着的热望,都是不习见的。我深谙他这道目光中的心灵的语言,我愿意给他我灵魂深处极为善意的支持。
“我和她同屋,对她有一点了解。”我答道。
“是吗?”他绽出一个欣淡的笑容。“她平时喜欢做些什么?”
“她喜欢作画。”
“这我也听说了——你见过她作画吗?”
“见过一次。”
“画得怎么样?”
“很有感染力。她落笔任意豪放,不拘成法,色彩鲜明热烈——她画的是水彩画。”
“这倒是像她的性格——除了画画,她还喜爱什么?”
“运动。”
“运动?——她喜爱什么运动?”
“她喜欢跑步、游泳、打网球。”
“社交方面呢?——她认识的人多吗?——她的朋友多吗?”
她认识的人多到她自己都数不过来,因了业务经营,社会上的交往,她的人际关系十分广泛、复杂。我细加酌量了一下。
“她认识的人多,她的知己好友不多。”
“她经常参加聚会、或者舞会吗?”
“很少——她只爱工作,偶尔画画,做运动。”
我上面这些闲扯,几乎没有任何特殊意义。我只是按照普通人的理智,适度答出这一些见解。为了给他一点可以慰藉的信息,我只能这样即席发挥。他语言之间总是盛满期待,这种挚情引动我心不由己地想祝福他,祝福他一生都好。初步看来,他对他听到的解答分外满意,他心情甚好,我感到欣慰。受了这阵欣慰的感情支配,我越加关心怎样作才能使他幸福,怎样作才是对他最有益助。
尔后,阿忠稍微打断我们一下。他接了一个电话,是林先生打来的,问俞先生什么时候到家,他业经在唐园街等着了。阿忠答复说,我在他们车上,他们把我送到夜校后,便顺道回去。
红灯亮的时候,阿忠十分敦厚的问俞先生,今晚他有一个亲戚从湖南来,他可以用俞先生的车去接亲戚吗?俞先生听到这个诚朴的乞请,慨然一笑,回说自己今夜不需要车,车子他可以随便使用。
约有五、六分钟光景,他们的小谈与我的思维脱离联系。我忘天忘地的仰望俞先生,他身上固有一种气质,叫我不觉看入了迷。空气中我闻到他衣里的味道,呼吸到他那男子的气息。我发觉我是如此被他吸引,有若一朵向日葵被太阳吸引那样,这是我在任何人身边都未曾有过的感受。
此际,俞先生乱人心意的目光转过来,笑默默地瞵注我。一种描不尽的、不可解说的感觉,浪潮般地一阵紧似一阵地冲击我的心肌壁层。我在心上鼓了鼓劲,用尽力量不教他看出,我穴道里所有青春的血液,都在为他而烧,为他滚沸!我向他报以友好的微笑,他也还了我一笑。
片刻之后,汽车把我载到夜校门口。将近十分钟的路程,在我如同十秒钟那么短骤。下车伊始,一种依依惜别之情,萦绕在我心头。仿佛我的心,有一半留在了那车上。一眨眼工夫,汽车开走了,我的植物神经功能也被迷走了,思路完完全全中止。我怅然若失的怔立在那儿,目视着俞先生的车子,直到看不到为止。
我一星期有十二节课。执教三年来,我干劲十足。我很自律,从未失职过。但是那天晚上,各种各样不着边际的心理意象交织在一起,我的注意力分散了。我打开课本,翻到第九章《人事鉴定性文书》,实际上我应该讲授的是第八章《简报》。幸而我对这册课本倒背如流,这些记得滚瓜烂熟的知识,经过授课实践以后,业经成为我的第二天性。我拿起粉笔,发现自己分神翻错了页码,这样很不好。我力图把恍恍惚惚的心收回来。在某一个时间,讲到简报与公文的区别,尽管我的记忆力是很不错的,但俞先生的面影不断地在我的忆念里幻化,我费了好一阵子才讲述出来。
我就在这种心神完全被他占去的煎熬下授完三节课,平生最漫长的三节课。
夜里十点钟,我徐步在回程路上。一阵微妙的、不可抗力的思想状态撮住了我,几乎随着每一秒钟越来越严重地袭骚我的理智。我回想俞先生的每一句话语、每一次微笑、每一个眼神,心胸之间对他激起无限的渴念。我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形貌,他的身影无处不在。我审视自己的灵魂,简直可以说,在见不到他的时候,我更是加倍迷恋他——这不仅仅是普通的谊属好感,而是一种足以令人丢魂失魄的情感!这个发现引致我全身热血滚腾,涌上两边的面颊。
我赶紧丢开这些纷至沓来的想头,回至翡翠苑。离着单元楼十来步,一辆黑色小轿车跃入我的视景。车里出来一男一女两个黑糊糊人影。是晚,夜空晴朗,月华皎洁,蓝莹莹的天幕上群星闪烁。一道夜灯的幽辉照亮了这两个人——男的我不认识,女的我辨视得很清楚,是罗澜的姿影。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我心区霎时充满了疑云。不拘是谁,见此一景,脑际都会颇犯猜测和臆念。我迟迟没有举步。那个男人,头部藏在黑黢黢的树影中,但仍可看清他的身量,是个不高不矮的瘦个子。
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别的事可能还容易猜,这种事却很难。真是叫人不敢相信,一口气只喘了半截,我惊见罗澜和这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拥抱起来。更有甚者,他们好像要向我影现,这还不是我所能想像的全部似的,她的嘴唇和他的嘴唇碰在了一起。
我错愕到了极点。张目四顾,这钩人瞳眸的现场直播,只有我一个观众。必须指出一点,人类性格有许多矛盾反复的时刻。想做什么,那是各人的自由,我们的信条不能强加于人。但是罗澜的好些行事作风,天知道是什么动因?想起俞先生,我的脾胃五脏阵阵绞疼。紊乱、负疚、不安,各种各样的心情熔于一炉。目前无法预卜的是,她对俞先生影响到底有多大。直觉告诉我,她情感方面是不会投注很深的,这是她生下来就具有的特点。看来她根本没打算回报俞先生的爱情。
他们缠缠绵绵分手后,罗澜进了楼。黑色轿车从荫暗处赫然驶过,我识得出那是一部气势不凡的马莎拉蒂。
夜,很深很深了。我睁着眼睛,偃卧床上。方才那铗人眼球的一景,在我脑海盘桓不去,令我烦恼丛生。那一夜,我简直可以说一夜没睡过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