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不哲学地简单生活的人,应是没有这一欲念这一想法这一目标的人。即使偶尔想过或说出有哲学意味的道理,也要任一切皆在意识中不自觉地进行着,而不进行自我否定或对抗、自我满足或自我欣赏。而人,终是一能够进行哲学思考的人。
从盯着不断倾泻的纤细水柱下的双手手背,凝视向了镜子中自己的脸。顶上均匀散发光亮的日光灯经帽檐,落下浓郁的暗影。墨黑的双眼在暗影中与帽檐和眉毛柔和成了一个暗调平面。日光灯光芒又在鼻准亮晃晃地乍现,紧抿的嘴唇线条深刻而有韵律地弯曲在亮光里。从身后门外进来的风,使披挂于两侧的长发微微躁动。
她已经好久不曾如此观照过自己似的,好奇的目光在上半身逡巡打量着。凝望着镜中的自己,就像镜外的真正的自己盯视一个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双目久久地碰撞到一起,可也没能够擦出火花。镜中的人,被盯视得几乎一动不动。偶尔微微晃动一下胳膊,或微微偏转一下光线层次分明的脸颊,竟像是缺乏专业精神的人在牵动着布袋戏人偶。那人偶尚未修饰雕琢出表情的生动。只是隐隐发觉出,镜外的自己对镜中的人有一种永远无法全然满足的苛刻。镜中的人,对镜外的自己似乎同样有着或多或少的不满,在她感觉到那暗调平面片区里隐隐发射出近乎凌厉的射线之时。
这时,当镜中人注意到自己身前的围巾蜷缩着落到了洒满水珠的洗手台上的时候,祁安又突然想到了电影《绝美之城》里盖普说的那句话。
“生而为人的困窘。”
祁安扫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抓起围巾下摆。上面的几处羊绒已经湿成一撮一撮的了。伸手到感应水龙头下,重将手指打湿,再用挂满水珠的右手往那一撮一撮的羊绒一遍一遍轻柔地抹,最后再用甩去水珠的手指甲粗暴地将那堆在一块儿的一撮撮细致地搓得凌乱。
后于高跟鞋的点击声,镜子中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色皮草的女士,双唇涂得艳红。
“馒头宝宝,在这儿乖乖等一下哈!”
双耳传来亲昵的命令,然而似乎没有得到任何口头回应。随着厕所的门紧跟着高跟鞋的消音砰地一声落下后,祁安这才在逐渐稀释的香水味之外,听到丝丝喘息声。
“呼呼呼……”急促的喘息似乎经受不起片刻的消停。然而声音太过微弱,耳朵需近似于神经质地敏感才可觉察。
祁安顿下手指上的动作,就着抓着围巾的姿势,向下俯视着转身。在开始转过来之际,祁安就隐隐觉得会有什么惊喜在等着自己似的。即使产生惊喜的本身并不会属于她自己。
一条白色的小狗!
祁安停住身子。那小狗已经彻底吸走了她所有的视线,并凝聚成了一个可以在它脸上穿出一个洞来的焦点。它就坐在自己的脚后跟几厘米外的地方,向上仰视着自己,两只黢黑眼珠在白色的绒毛之上闪闪发光。张着嘴巴,发出悦耳而高频次的呼呼声。
它看起来正在朝着她不停地傻笑着。不是讥笑,或嘲笑,亦非哂笑。那浑然天成而毫不做作的笑颜,似乎洋溢着它由内而发的纯然的愉悦与善意。
☆、譬如泥洹
祁安猛地转视线回镜子。好像里面的那个人忽然之间发出了紧急召唤令。视线闪到一起的瞬间,她发现里面那个眼周阴郁的女人正近乎极度雀跃地咧开着一整排白闪闪的牙齿,由上下压的帽子快要被那跳跃着的兴奋顶出去了。那白皙的牙齿似能把眼周照亮,映出眼窝深处敞亮的双眸。
“Hi……”,祁安在镜中飞快地转身。向前微微倾俯着身子,伸出一只手拦住胸前荡出的围巾,又小心翼翼地伸出另一只手,分开着五指,盯着小白狗的水灵灵的双眼,小心翼翼地呢喃出了一声“Hi”。
“你好呀……”。
小白狗朝左又往右地倾斜着摇摆出一个可爱的幅度,那整张与生俱来的笑脸似乎永远不会泯灭。
它姿态优雅地坐在那里。闪烁着宝石光芒的浑圆眼珠,很快从那慢动作左右晃动的手上转移,静静地深深地仰视上面俯下来贴近的眼睛。一脸自然而然的亲切。好像能够透过它那闪烁的双眼,直接感觉它白色绒毛下跃动而温暖的红心。
祁安小心翼翼地伸出左手,轻而又轻地抚摸上小白狗毛茸茸的温暖小脑袋。小狗更加地仰起头来,用它温暖的小舌头去舔舐祁安的手掌心。好像它并不愿意被她抚慰着,却更愿意用它自己的温暖去驱赶她手上冰水遗下的冰凉。
她的左手与小白狗的嘴巴欢乐地嬉戏在一起。祁安内心闪过一丝愧疚,她没有任何可以给这条惹人喜爱的小狗一点可以吃的东西。思及此,抚摩它小脑袋的手又不自觉地更加温柔了几分。她多么想把这样一条温暖的小狗,紧紧地拥抱在胸怀里,用下巴蹭它身上绵软而温暖的绒毛啊。
她有一种感觉,这条小白狗,它了解她的温柔,还能够进行细腻地感受。它从地上四脚站立,朝她移近了许多。此刻它就呆在她的鞋边。仰着的小脑袋,就快要蹭上她的小腿。那依赖的姿态,像极了一只慵懒而可爱的猫咪。
这期间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过。也许有也不一定,只是祁安她并没有发现。这时她听见高跟鞋踩踏下冲厕所的巨响水声。随后,从里面传来“宝宝”地亲昵呼唤。两个一模一样的字被各自拆分在两个不同的空间里。后一个发音,在空气中蔓延出久远的生命气息,夹在荡漾而至的香水气味里。
小白狗听见那声音闻到那熟悉的香味,贴近祁安小腿处的小脑袋机敏地移开。缭乱地晃动着它那可爱的小尾巴,迈着典雅的小碎步,慢悠悠地出现在皮草女士的跟前。
“哇哦,馒头宝宝最乖了!”女士毫不吝啬地夸赞,宠溺的话里,奔突着漫溢的豪迈之气。
越过小白狗,她从自己的手提包包里拿出一瓶洗手液,旁若无人地专注注视着镜中的她自己。盯着自己的双眼,飞快地大幅度搓洗着双手。双手的硬骨在宁静的空间里摩擦出声。末了,又从包里拿出纸巾,飞快地一根根手指擦拭后,再扔进另一面墙边的垃圾桶里。最后,她再一次凑近镜子深深地看了一眼印现在镜子中的她自己,重点专注的是那鲜艳的红唇。举起一只手,一抹那雕刻般落在头上没有丝毫毛糙的光泽秀发,手腕处萦绕出一抹绿光。然后再满怀自信地转过眼角。
“Baby,herewego!”女士的尾音愉悦地上扬,伴着小白狗雀跃的低鸣,和那标志性的高跟鞋点击地面的音律。
“小狗狗,再见啦!”
高跟鞋声,肉垫触在大理石地面上的默然,轻轻摇晃的尾巴与冷空气的摩擦,祁安望着四脚踏着杂沓声而去的小白狗,心里有丝不同于面对人时的隐隐的失落感。
小白狗似乎是听见了她不舍的告别,竟在她在心里刚刚说完的下一瞬,转过小脑袋来,留下一个足以让一位心情开朗的女人温暖到心融化的笑容。而后消失在卫生间门口。
祁安竟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将它最后对她的带着留恋意味的回眸和那永恒的无邪笑容错过。
触不及防地,一股骤然腾升的酸涩感刺痛了敏感的鼻端神经。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仍然像是在看着另一个自己以外的别人。现在她对她的了解,仅限于表象容貌,可却也称不上全貌。她对她的内心,似乎一无所知。这一大面实实在在的防水镜,使她们正面相对,却将彼此内里潜在的思想隔离进了视野盲区里。镜子之外的她,无法通过这样一面镜子,看到或猜到镜子里面的那个她究竟在进行着什么样的活动。伸出右手食指,戳向前方的镜面。两只相仿的食指隔着一定的安全距离,不动声色地相对着。
祁安摘掉帽子和围巾,放于搁置在洗手台上用纸巾拭干处的电脑包和帆布袋上。从左手手腕上取下和单圈海蓝宝手串缠绕到一起的发绳,将披散的头发绑向脑后。举起左手来绑头发的时候,手腕处的海蓝宝手串由于重力向胳膊肘的方向滑降,祁安想起了已经消失有一会儿了的手戴绿玉镯的皮草女士和她的小白狗。
从袋子的底处拣出两枚黑色直线型一字夹和一支三百克的植物性深层清洁洁面乳。断断续续地将用两只手掌接成一捧的冷水扑到脸上,时不时地使她倒吸一口冷气,那水好似正从脑门出其不意地浇淋下来,直接畅通无阻地将它的冰凉直抵心底,然后再在全身的神经上如病毒蔓延般的扩散开来。那心过于紧张似的,多次被提到了胸口,悬着,等下一捧冰水的浇淋,再悬着。这水便是那般,砭人肌骨。
祁安撑着洗手台仰起脸。镜中的女人,脸上悬着瓷般润泽的粉红,好似夏日雨后的夹竹桃花,那娇嫩的灵气甚至在往下滴落的水珠中光芒乍现。下巴、两颊颧骨和鼻头处,像是被扑了一层颜色鲜亮的腮红。红嘟嘟的湿润嘴唇,仿似刚从水中提取出来的新鲜樱果。然而这些诱惑,均会在肌体的温度重又恢复平衡后逐渐消散无遗。
在她用先前从摆摊女人那里买下的纸巾擦拭脸上的水珠的时候,一个女人兴师动众般的闯了进来。正凝视着镜子中之人,往自己脸上涂抹着保湿霜时,那个女人在镜子右边飞快地瞟了镜子里的她一眼,而后甩着湿手,又兴师动众般的闯了出去。她留在祁安印象中的只有她那兴师动众般的气势,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
抹完保湿霜,用双手指腹轻轻按摩脸部。不再有黏湿的感觉后,又往脸上涂上芦荟胶。这俩对她来说,是极简而适当且足够的基本步骤。保持着脸部的清洁,也是对不小心撞上视线的陌生之人的一种尊重。另一重要原则则是必须令自我感觉处于舒心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