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国璋攻占满春茶园等处后,纵火点燃水塔附近民房,当天正刮东北风,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烧过后城大马路,河街、汉正街东头四官殿、金庭巷数处顿时燎燃,不一会,汉正街、堤街成了一片火海。冯国璋又纵兵奸杀掳掠,商民四散奔逃,哀号震天。大火烧了十昼夜,就这样,明清两朝经营五百余年的三十里街市灰飞烟灭,化为一片废墟。
然而,清兵的残暴没能挽救腐朽王朝,各省风起云涌的反清独立逼得清宣统皇帝于1911年2月12日宣布退位,满清灭亡。
清政府虽然垮台,经兵燹洗劫的汉正街也凋敝不堪,随处残垣断壁。损失最为惨重的是义成商号、沈耀先拆货店、荣昌油行、万伯盐行等数十家大商铺行栈,支持起义民军的商人王义成、沈耀先也未能幸免。万伯在辛亥首义后,与张仁芬等组织“汉阳商团”维持地方秩序,将所存谷物3000余担捐赠民军,如果两人在汉正街也难逃一死。
汉商后起之秀刘歆生是很有见识的人,1905年,他即在英租界办《楚报》抨击时弊,鼓吹革命,1911年的保路运动中,成为骨干力量。辛亥首义之际,他和汉口商会董事韦紫峰、刘子敬、李紫云、王义成等32人发起国民认捐,资助民军100余万元。革命成功,他与商会总理蔡辅卿、宋炜臣向黎元洪进言兴建市区,自愿筹集经费。中华民国建立,当黎元洪接见刘歆生时,这位地产大王不无自豪地说:“都督创建了民国,我则创建了汉口。”这句话对黎元洪而言,有溢美之嫌,就刘歆生来说,不算太夸张。歆生路修成后,他在与花楼街毗邻的路段修了一条两层楼房的“生成里”,又修了歆生一、二、三、四路、雄伟路和民意路等,在歆生二路对面往东,修建华商街,并于其周边提供大量地皮给汉口工商界人士修筑10多条街道,这样,上自民意路,下至江汉路及中山大道外侧,直至大智路,高楼入云,商铺林立,一个汉口新区赫然呈现!直到今天,歆生路虽改名江汉路,与晋商、徽商发财所建豪华住宅不同的是,这条美丽壮观的街道,不仅见证了汉口发展史和近代史,成为武汉一道亮丽风景,也是闻名全国的商业文明一条街,在武汉经济生活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
其他汉商在辛亥革命和汉口市政建设中也作过很大贡献,如湖北咸宁蔡辅卿,当首义爆发,通知汉口各保安会“以白布为标记”响应民军。民国初立,主持兴建了慈善会会所、中西医院、孤儿院、残废习艺所等福利事业。刘子敬父子修了辅堂里、辅德里、辅义里、辅仁里、方正里等居民区。胡赓堂修置了汉正街至今尚在的永茂里、三省里、瑞祥里、瑞庆里和清芬路碧云里。汉商兴市,不胜枚举。其中,以韩永清买下永清里、永贵里、世昌里和华清里,建设华清街的故事最富有传奇。
华清街原叫华景街,更早时,是片无名荒滩,离黄孝河不远。因此,黄陂孝感的农民、工匠沿黄孝河下汉口,相率在这里搭盖棚户落脚。久而久之,形成居民区和市场。沿街摆满地摊,卖鱼卖肉卖菜,煞是热闹。这里毗邻德租界,照说,农贸市场形成,方便了租界里人过生活。德国佬却搁不得,以乱脏差损害租界形象为由,时时出动巡捕找岔子,掀摊子,拆棚子,打人砸东西。居民不堪其扰,向湖广总督瑞徵请愿。瑞徵根据百姓要求,设立巡警保护居民。与此同时,汉口地产商陈景堂出资将棚户改建为楼房,修成一条新式街道。出于民族情结,将街道第一个字嵌上“华”字,表示是中国人的街道,第二个字则用上他名字里“景”字,故名:“华景街”。应该说,新街修成,德国人再没由头扯皮。不想,德国佬仍视作眼中钉,抢东西烧房子,横加干扰,1913年,公然提出拆除华景街,否则,按英租界看齐,修道围墙圈起。国民政府自然痛加驳斥,不予理会,而群众又展开斗争,德国佬才有所收敛……
1919年,韩永清有天在新开张的“血花世界”与陈景堂较上劲,决定举行一次豪赌。血花世界又名“新市场”,今称民众乐园,依傍土当码头。
土当码头西通汉水,往东北可达府河而连接黄孝河,自大清嘉庆年间,黄陂孝感农工艺人下汉口往往在这里聚集。因而,土当茶馆里黄孝花鼓戏唱得十分热闹,多为女性配以二胡、琵琶、月琴器乐,清唱淫秽故事。清朝政府对有伤风化曲调是严加禁止的,并且,俚俗之调也不为主流社会舆论见容,因而,叶调元的竹枝词有“要听丝弦怕熟人”一句。可是,小市民低级趣味颇有市场,土当人气一直旺盛。
王占元善于投机,清朝灭亡后,又跟随袁世凯等军阀起哄,混上湖北督军位置,看中这个“热窝子”。于是,他和国民党稽查处长刘苟贵等人以协记公司名义于1917年,傍土当巷建起这座西式大型娱乐场所,为其敛财。
血花世界位于改名中山大道的后城大马路中段,在六度桥与民生路口之间,占地约一万余平方米。主楼七层,圆拱形顶部,两侧为四层,楼房呈“人”字雁列矗立。隔着贤乐巷与南洋大楼相望,里面有京、昆、汉、楚、越、豫、评、粤、川、黄梅诸多剧种及皮影等戏院,还有评书、曲艺、杂技、球类等多种活动。五楼平台种有四时花卉,游人品清茶、喝饮料,凭栏远眺,心旷神怡;万家灯火亮起,犹如浮槎天河星海,简直让人不知身在梦中还是登了仙境。平台东南角有唤作“切磋居”的豪华房间专供权贵富豪赌博。
韩永清因资助革命党起义,孙中山亲书“博爱”横幅相赠,从此,他和不少军政要员交上朋友,历任黎元洪、冯国璋总统顾问,又为江苏、湖北军民两长顾问。他乐善好施,施财施药,建贫民学校,被百姓称为“韩善人”。这日,他本为来“切磋居”玩玩,作番“小赌怡情”的消闲。开始,他和陈景堂、刘子敬、刘苟贵四人用牙牌抹“天九”,岂知,手气特背,尽输,有次还输给陈景堂一个“猴八尽”,三家按四倍赔钱。好不容易手上握有“猴子”而无机会出牌,结果,“猴子”被“闷死”,仍是一个输。恼得他将牙牌一推,说:“换扑克,玩二十一点吧!”陈景堂笑着同意了,不想,韩永清依旧大败亏输。陈景堂见他有些发急,玩笑道:“永清老弟,政治上赌博,你行,牌局上下注就没那好运气啊!”韩永清虽一向为人谦和,与人为善,出名之后,也不免显得财大气粗,觉得这话在讥讽自己,回答道:“景堂翁,你既认为我技逊一筹,干脆摇宝,注下大点,趁机大赢我几把,行吧?”陈景堂品出渺视自家实力之意,哪肯泛软蛋:“好呀,摇宝!至少两万元一下。”
摇宝就是摇骰子,输赢格外快当。刘苟贵虽贵为处长,哪陪得起这些豪商巨贾,甘拜下风,退了场。刘子敬瞧两人赌上气,犯不着搅和,由他俩对决。
最初十几盒子,韩永清仍是个输字。他便翻倍下注,这样,只要赢一次,不但输出的钱全部扳回,外加赢得最后一回输出的钱数。陈景堂自然懂这战术,由他折腾,调侃道:“进了槽子啦,翻不过来的!”
摇骰子有时蛮怪,一单连着单,一双连着双,于是,要赢连着赢,要输连着输,这种时间段,武汉叫作“槽子”。韩永清毫不理会,直翻到400万元银元还不回头,他似乎不在意输赢,盒子未揭,就认定自己输了,看也不看,又往上翻,说:“800万!”
岂知,盒子揭开,这次正是他买的双,扳回输掉的200万,又赢得200万。
陈景堂将骰子一推,笑道:“后生可畏,还是老弟厉害。我服输,就将华景街抵给你啦。不赌了,人情做到底,我再把永清里三条巷子作价50万元让给你。”
韩永清在这次豪赌中赢得整个华景街,重新整顿,盖起90多栋铺面和一座菜场,改名为华清街。从此,这条小商小贩麇集的居民区成为汉口高档副食品销售中心。
汉商顺境中富于建设性,逆境时,又有前仆后继、薪火相传的坚韧性。冯国璋、王占元火烧汉正街为主体的大汉口,使许多老一辈商贾家破人亡,可是,在这片焦土上,又成长起新生力量,如其后的黄文植、贺衡夫一大批新秀。贺衡夫正是在荣昌油行历练出商业才能,荣昌破产后,他靠借贷的2400串钱起家。义成商号虽付之一炬,王氏家族挺住了。
后湖起火,最先赶到王家大院的是皎皎,她系中华护士学会汉口分会理事长,红十字会会长,驻普爱医院办公。一见姑父、二姑妈尸体,悲愤至极,冲到街头向趾高气扬的清兵挥舞拳头大骂:“杀人犯!土匪!我抗议!”王占元瞧她虽为中国女子,一身穿戴却属教会里人,不敢将她怎样,耸耸肩,只是干笑:“抗议吧,有屁用!”由她胡乱叫骂。
接着,家骥夫妇坐皮轮弹簧马车回了,路上,他早作了最坏准备,可是,见到妹妹和妹夫遍体烧伤的遗体,还是忍不住掉下眼泪。丁淑贤更是嚎啕不已。然而,非常时期,悲痛愤慨没有用,重要的是如何安置逝者,最让他们不可理解的是,义成竟然嘱托把何二姑也作为妻子运回老家一并安埋。议论去,议论来,考虑尊重逝者要求,到时候只好这样办了。最后,家骥将义成夫妇遗体用马车拖到慈善会停厝,等待时局平静举行葬礼。
是年十二月,南北代表在上海议和,厚生两口子坐英国兵舰回到汉口。辛亥首义,他和黛格去了法国,在巴黎得到消息,是担心爹爹性格倔强,出差池,请求北京法国领事馆和上海法租界工部局照会清政府,予以庇护。岂料,怕着怕着,还是发生悲剧。直后悔不该出国,连连自己嘴巴。厚德苦苦相劝,这不怪你,我在家里也没法啊……
除厚华外,一家人商量的结果:送四位长辈和何二姑回白,丧事从简,入土为安。汉口商界得知消息,出殡时,仍举行了盛大丧仪。万伯、宋炜臣、刘歆生、韩永清、韦紫峰、刘子敬、李紫云,汉口商界所有头面人物全都到场,汉正街的药帮公所、岭南会馆、江苏会馆、湖南会馆、安徽会馆、山陕会馆、新安书院、宝庆会馆、浙江会馆、阳明书院、淮盐公所等同乡会、行业商会,乃至洪帮、丐帮都派代表参加祭奠。黄兴、黎元洪也送来挽联,熊秉坤念及厚华为生死之交,亲自过江吊唁。另外,文化人刘心源、黄侃,戏剧界艺人余洪元、董瑶阶等也送了挽幛。无非是“南极星沉,江汉无奈悲硕德;蓬岛归真,青山有幸埋忠骨”一类寄托哀思之词。倒是厚德写的四十字挽联恰如其分地概括老父性情风骨:“来之乡土,归之乡土,纵使跻身豪门富贵,未忘乡土;禀性宽厚,胸怀宽厚,即便行事爱憎分明,处世宽厚。”大伙不由夸他有文采,又赞为“知父莫若子”云云。
家骥从租界赁了几辆汽车运五人灵柩回乡。麻城九镇七十二乡百姓包括黄州知府、麻城县令全来送葬。沿途,不少受王义成恩惠者,跪拜哭泣不已。说是丧事从简,依然十分隆重。丧葬办了三天才算大体落定,所费银两大大超过预算。简直让厚德焦头烂额了。
第四天,厚德要满仓把他弟弟满窖找来盘盘账目,商量卖掉庄园田地的事儿。自张守田病死,庄园一直由满窖打理。满窖踌躇一会,问道:“表少爷,哥,怎么想到卖乡里田地?舅舅不是一直主张在家乡置房买田?老人家才过世就卖田卖地,别人不骂败家子?”
“满窖,我也是没法了,汉口、武昌的铺子烧光了,外地几处分号等于空壳子。眼下还欠别人不少账款,爹临终前再三嘱咐不能失信于人,加上丧事一办又拉了好大个窟窿,十万两银子啊!不卖田地,哪来钱还账?”
“我不同意!反正你俩在汉口,听不到闲言碎语,我怕天天被人戳脊梁骨呐!”
“满窖,老表遭受这大灾祸,你不同意?哪不成了业不由主?”
“哥,你这话简直是吃里扒外!”喊叫着,满窖一蹦多高。
“怎么叫吃里扒外?这田产姓张,还是姓王?”满仓逼上前将弟弟一推,质问道。
厚德见舅家两兄弟几乎要打起来,望望二弟,不知如何是好。厚生不屑地笑笑,说:“满窖老表,庄园里田地,卖,肯定是卖的,不然,我王家过不了这道坎。卖了田产后,我让你到我厂里管事,一来城里比乡下舒服,怎能让你一个留下受罪?二来,免得丢下你一个听闲言碎语。你说这样好不好?”满窖听说进城到厂里管事,肯定比当二地主还来钱,再想,庄园毕竟姓王不姓张,只好怏怏地答应了。交账时,也没打多大夹账。
就这样,王家两兄弟卖了庄园,换得100多万两银子,除去还账,落下的钱不足10万两,这在普通人家,十分富足了。要在汉口商界角逐,未免会捉襟见肘的。
王家大院主屋烧毁,左右两厢房尚未殃及,回到汉口,兄弟两家各住一边。但第二天,厚生就让黛格和儿子赶回上海了。厚德请二弟过左厢,商量一道振兴家业。厚德的意思请老二回汉口:“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厚生沉吟有顷,点点头,还未开口,冯媛媛气嘟嘟插上一句:“就这么一点钱,还要几多人支配?二弟在上海的产业不办了?”
“嫂子,你莫误会,我答应大哥回来是帮助振兴家业,不是分财产的。其实,上海的工厂真离不开呢!为什么刚安葬完爹妈,我就让黛格和儿子赶回去呢?确实忙。”
“就算分财产,也是应该的。你、我,还有老三,三一三十一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