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四走后,义成呆不住了,也要回家。小莲说,枪子儿虽然取出了,枪伤还没收口,如果“迸发”,哪个给你治?就算有人能治疗,见是枪伤,不又惹人怀疑?
于是,义成只得捺起性子,躺卧在床,由小莲治理创伤。一日三次换药,全是由她亲自料理。换药时,小莲显得特别细心,拿拈子夹棉球蘸药水轻轻地擦拭,清理好血污和血痂,在烛焰上烘融撕开配制的膏药,两手指头翘作兰花瓣一般扯起,慢慢给他贴上。好几次,见他眉一皱,马上停止,柔声问:疼痛吗?口气像大姐姐。义成摇摇头。小莲疑惑地瞅他一眼,说:疼就说,我再轻一点……他难为情地一笑,又摇摇头。其实,他没感到疼痛,恰恰相反,觉得很舒服。虽然是棉球擦拭创面,如同小莲指头抚摸胸口,柔软而温润;虽然是膏药贴上,如同小莲手掌按摩胸脯,凉爽、滑腻并富有弹性。这一切,让他先是颤栗的痒,随即是颤栗的麻,全身过电般袭起阵阵酥软。像冻得手脚麻木的严冬,泡进热水浴盆里;像热得大汗淋漓的溽暑,跳入清凉湖波中。他闭着眼,听任自已沉浸在慵倦的快感里……这天,他忍不住笑起来,小莲问他:“笑什么呀?”
“瞧你这么心细如发,举止温存,一点不像号令百众的大当家呢!”
“那依你看,我像谁呢?”
“像巧云。”
“我像巧云姐?”小莲不解地望着他,正要细问,有人在门口代为回答了。
“我的傻妹子,你义成哥喜欢上你啦!”
房里两人吃惊地向外望去,竟是彩云来了。她笑逐颜开,风吹摆柳一样走到床前,不等丈夫开口,声明:“我可不是‘擅离职守’,是莲妹妹飞鸽传书要我来的啊!”说时,扬扬手里信笺,而后,丈夫的伤势不问也不瞧,拉着小莲手埋怨开了:“那天,我说已收到回信,信上说你在监利,他还不放心,唯恐我那送信鸽儿半途让鹰叼了,你不知道清兵要偷袭……看,挨一枪安心了!不过……”说到这里,她顿住,瞅瞅小莲,小莲将她手一打,笑着转过脸。
“你真是张呱呱嘴,来了就不停叽叽呱呱,也不问问我的伤,胡扯芝麻叶!”
“你的伤,小莲信上说得清清楚楚,有什么好问好看的?我这次来,是替你做媒,把小莲妹子许配给你,你骂我呱呱嘴,我就不当这媒人了!”
“看你,越说越混账了,怎么开起这样玩笑?!”
“可不是我胡说,更不是开什么玩笑,是小莲写信托付我,你听:‘在这世上,只有两个男人肯为我舍命,一个是于天保,他已叛教,不用提了。再一个,就是义成哥,这回为我挡住枪弹,那一刻,我就打定主意,这辈子,我是他的人了……’”
听到这里,义成朝小莲瞅瞅,见她害羞地低头笑着,知道不是妻子胡诌,不由搔搔头,连说:“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故事讲到这里,当今人们也许觉得荒唐。但在封建时代,实在平常,司空见惯。妻子因自己没有生育,为了延续家族香火,传宗接代,往往会劝丈夫纳妾,而一个男人弄上三妻四妾似乎理所当然。但王义成不能接受这种作派,一是家里已有了两儿一女,再则,小莲系巾帼英雄,绝非等闲女流,怎能委屈她呢?彩云窥透丈夫心理,却用抢白口气说:“这好运气找到头上,还给我拿架捏势,装模作样!你莫疑虑,我与小莲情同姐妹,不讲大小妻妾名份,我也不是给我姐当的‘填房’?好,就算小莲是大,我是小,行吧?”
“彩云姐,你怎能这样说呢!”
“小莲妹,你不了解,他这人绞上一根死筋,不给他解开是不行的!”
“你说的话当然算我的疑虑,还有……”
“还有什么,还有?告诉你,不是我妹子嫁不出去!她想给白莲教留下传人,同我们普通人家要传宗接代一样重要。不为这重大事儿,哪有你王义成的份?”
妻子说的理由让义成顿时神情肃然,想想小莲圈子里男人,的确无有合适者,叹口气,不再说什么。彩云明白丈夫答应了,说:“这事就这样,由我作主定了。”小莲的话也说得聪明:“我父母早早过世,义母让清妖杀死,只有姐姐最亲,当然姐姐说了算……”
婚礼当晚在白螺湾举办,自然隆重而热闹。彩云作为主婚人,操办一切。
人们热烈祝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狂欢一番,尽兴散去。让新郎新娘关上门自去欢度良宵。第二天,彩云见小莲喜气洋洋,问,昨晚好吗?小莲答,唔,挺好呢。不料,当夜,彩云正指挥仆妇收拾场院,忽听得义成惊叫:“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仓皇逃出新房,小莲手拿宝剑紧紧追赶,口里一个劲骂着:“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彩云慌忙上前拦住小莲问:“妹子,这是为什么?”小莲用宝剑指着义成,气得眼泪涟涟,说:“你问他!”义成摸头不知脑,结结巴巴地:“要……我,我说……什么呀……”
“小莲,说给姐姐听,他有什么不对,让我处罚他!”
“哪只‘不对’?简直……唉,我说不出口哟!”小莲说着,直跌脚,咬牙切齿。
义成见妻子怀疑地望着,双手一摊:“我没做错什么嘛!”
“还狡辩!”小莲喝斥一声,踅近彩云悄声说:“头一晚,他还挺正派的。今天,大家闹房,说说笑笑,他也还老实。后来,见人走了,姐姐,你知道他对我讲什么吗?”说时,气得把剑往地上一丢。
“讲了什么混账话?”
“混账至极!他竟然要我把衣服脱掉……你说,气不气人?这样欺负人!”
“做夫妻,自然应该这样呀!”
“结婚就结婚,他是男的,我是女孩子,哪能睡在一起脱衣服,岂不羞死人了!”
彩云一听,笑了,说:“你不是想要个娃娃,接你大当家位置?”
“就那么并头睡起不成了?为什么还……”
彩云没听她讲完,捂起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笑了一阵,搂着小莲悄悄耳语。
“结婚原来是这回事?要晓得这复杂,我懒结婚了!”小莲惊讶了,说是说,她还是准备按彩云教授的一切去做,拾起剑挥挥,对新郎命令道:“走吧,进房睡吧!”
义成不知她们葫芦卖什么药,蔫头搭脑往新房走,彩云赶上前拉住他悄声讲了一番。这回惊诧的是新郎了,旋即,摇头直笑。
到房里,小莲无可奈何叹口气,说:“好,睡觉还得脱衣服!”说罢,开始宽衣解带,但是,她仍旧穿了贴身衣裳,扯过夹被子盖上。义成想到刚才妻子告知小莲的幼稚,忍俊不禁。本想等她醒悟,再行夫妻之欢,一见床头美人儿桃花般鲜艳脸蛋,终究忍不住,上了床,支着身子动手轻轻为她宽衣。这次,不是义成,而是大当家的先感到颤栗的痒,随即是颤栗的麻,全身过电般袭起阵阵酥软。像冻得手脚麻木的严冬,泡进热水浴盆里;像热得大汗淋漓的溽暑,跳入清凉湖波中。她闭着眼,听任新郎摆布,自已沉浸在慵倦的快感里……忽地,她一把搂住新郎,快活得发抖地感慨:“难怪人人都要结婚啊!”
翌晨,彩云见小莲容光焕发,笑着问:“他昨晚老不老实?再不拿剑杀新郎官了吧?”
小莲笑着点点头,吞口涎,如同吮了一砣洋冰糖,带着满足与幸福的回味笑了,问:“彩云姐,结婚是哪个兴的规矩呀?”
“听老人讲,是周公制定的礼法呢。”
“周公住什么地方啊,让我派人送他几十两纹银表示感谢吧!”
“傻妹妹,周公是三千多年前的人,往哪里送银子呀!”
在其后的日子,提起小莲新婚之夜的插曲,义成就取笑一阵。彩云、小莲也直是笑。有天,彩云制止了丈夫的调戏,说:“我妹子从小生在打打杀杀环境里,哪懂你们臭男人的臭作派!再不许胡言乱语啊!”这一夫两妻,因为两个女人相互礼让,干脆不分大小了,其乐融融,时间过得很快。义成枪伤痊愈,彩云硬要小莲一道回汉正街,为的保证怀上“小大当家的”,这样,小莲将教内事情给几位当家的交待一番,同丈夫来到后湖。
可以说,再不见有比她俩更和谐的妻妾关系。然而,有天终于产生矛盾。
秋末,张守田从麻城来后湖,他是义成在白的总管,管理王氏田庄十万亩良田。每年秋收之后,他都要押运成船的谷子、棉花、芝麻、黄豆下汉口,还有一摞银票,给妹夫交账。今年空手大巴掌,什么也没捎带。
“唉,义成,今年先是大旱,接着,生出成片的蝗虫,遮得看不见太阳呀,家家颗粒无收啊,乡下人全逃荒去了……刚才,在街上我还碰见几个要饭的乡亲呢!”
彩云瞧丈夫踱去踱来不吭声,皱眉看看姐夫,问:
“娃子姑父,你号人用竹扫帚打灭,总会救住一些庄稼吧?”
“打了哟,不打还要惨啊……”
“这就是说,不是颗粒无收,最终落了一些?”
“十成落一成吧,吃都不够呀!”
“你是管事的,就这落的一成再分为十成,交一成我家该不过份吧?”
“……”
“彩云姐,按这样要求,岂不要让种田人饿死?”小莲虽不懂经营,道理解得过来,忍不住插话。
“小莲,你不了解情况。要说饿,就是收两成全留给种田人,他们还是饿。总是吃不饱的,众人抬一,他们一人省一口给我们,家里就好过多了!”
义成听彩云这般说,站住转过脸,笑着问:“我们怎么过不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