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四收了义成五十两银票,又感激又羞惭,内心很后悔,当时哥哥和姐姐显出抢夺王家财产的苗头,他并没坚决劝阻,只说:“他两家平素对我们很关照,好几回借钱周济,从不谈要还钱的事。尤其是潘大夫,诊治姐姐的病十分全心,每次外带送药。我是不掺和你们那档事儿的!”为什么不拦住啊,害人终害己,弄个家破人亡。要不出那种丢人现眼丑事,哪会远走芜湖?听义成的话味,肯定知道巧云是他俩谋死,可是,居然仍把我当内亲看待,劝我不要卖祖屋,又赠盘缠,真正厚道啊!我何老四如有发达一天,定当涌泉相报!这么一想,他也不再犹豫,拿银票去汉正街山西人开的钱庄“晋德裕”,换了十两碎银路途使用,另外四十两拆成十两一张银票揣在怀里。财不露白,出门在外要格外小心。
一切打点停当,他到汉正街东头集稼嘴寻找去安徽的船只。算有运气,他很快问到一只返程的空盐船,雇船的淮盐商人叫鲍玉波,三十来岁,中等个儿,白白胖胖,很和气,做完这趟买卖回合肥探亲,正好顺便带他到长江岸边的芜湖。鲍玉波自然不在乎捎脚船费,七谈八谈,听说何老四还是王义堂的朋友,连饭钱也要船家免了。而后,问:“楚戏演的‘潇湘夜雨’是不是真有其事?”何老四庆幸自己上船报的假名,不然,太尴尬了,答道:“有那么点影子吧!”听他一说,船上的人都骂何老三、何二姑不是东西,遭报应,罪有应得!何老四也随声附和说了几句,赶紧转个话题。以他的阅历、嘴劲和人情世故,自然与鲍玉波谈得投机,坐在船上不觉寂寞。
虽是走下水,盐船用了十天才到芜湖。临别,鲍玉波告诉自家住处,再三交待何老四,找不找到表叔,上他那里玩儿。因为说谎,何老四心里已打定主意,不再见鲍老板。
芜湖固不如汉口繁华,市面也不小。一上坡,就见临江街道尽是饭店、客栈、茶馆、衣庄、票号、银炉坊、钱庄、绸缎铺、粮油行、杂货铺、典当行,另有盐、茶、纸张、药材、油烛各种商店和仓库,街头巷尾时有修脚的、剃头的、扎篾的、捶铜壶的,不胜枚举,青石街道上,挤满牛车、驴车、骡马车和大小轿子,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何老四好不容易找到淮南街府台衙门,衙役听他问起阮学儒,说道:“阮爷应征江南大营,随向大帅讨伐长毛去了,听说已为国捐躯!”只此一句,再没有下文,并且挥手驱赶他:“府衙重地,休得喧哗!”看样子,多问两句要抓人呢!
何老四急蒙了,千里迢迢,投亲不遇,怎么得了啊!这时,府衙内又出来一个人横眉立眼喝斥道:“干什么,干什么,想挨板子?”何老四只得一步一挨,怏怏离开。
转出准南街,抬头间,瞅见一面墙壁贴张“告示”,他肚里虽无多少墨水,看了一下,知是招募兵勇讨逆的事儿,与自己没多大关系。正要离开,来个年老乞丐拦住他,枯柴般的手端只破碗伸过来,拉起哭腔哀求施舍。看那可怜样子,何老四掏了一文铜钱丢进破碗。不防,迎面有人撞他一下,说:“大哥,还有我呢!”何老四瞧他身材高大,年轻力壮,不屑地白一眼,绕过就走,刚动脚,下意识用手摸摸怀里,叫声不好,追上那青年叫花子。未承想,叫花子同他动起手来。显见是名武丐,腿脚有功夫。斗了十几回合,何老四到底制服这家伙,将他按倒在地,掰着手臂,奚落他:“兄弟,你力气不小,可惜拈东西手脚笨了点!把那几张纸还给我吧!”逼他交出偷窃的银票。叫花子另只手掏出银票,准备喂进嘴里嚼碎,又为何老四一脚踩定,叫花子笑着求饶,说:“哥们,同你闹着玩儿,谁稀罕几张破手纸?”最终还了他银票……围观百姓齐声夸赞何老四身手不凡。
何老四混迹江湖,自然懂规矩,反而拉着战败者赔笑,说自己冒昧失手了,要请叫花子喝酒。年轻乞丐见他豪爽磊落,也愿同他交朋友,慷然应允。
坐进临江的酒楼,何老四点了许多菜肴招待新朋友,席间,他问:“兄弟,你身材魁伟又有一身武功,为什么沿街乞讨呢?”叫花子一笑,答道:“讨饭三年懒做官!”
交谈中,何老四得知他叫罗泽北,淮阴罗庄人,天性好赌,输光家产,又厌烦务农无出息,来芜湖沿街混生活。何老四听罢,说:“我也在背时,投亲不遇,流落异乡。兄弟,我刚才看见有招兵告示,不如我们去投军,说不定弄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呢!”罗泽北笑道:“我已同哥哥讲明,讨饭三年懒做官呢!一个叫花子哪能光宗耀祖?”何老四摆摆手:“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你的同乡韩信不就做到三齐王?听哥哥的话错不了,来,干了!”罗泽北仍笑:“我倒不想做官,只想交你这朋友,好,陪哥哥投军玩玩也行,干了!”
于是,两人结伴去了南京,就这样,因流落异乡,何老四情急投军。
自太平军永安突围,趁势北上,拿下南京建都立国,改南京为天京,清军每战必败,京畿震动。向荣奉旨在南京城东孝陵卫成立江南大营,琦善率直隶、陕西、黑龙江马步各军由河南至扬州成立江北大营,意在夹击天京。然而,八旗兵、绿营兵早已腐败,不堪一击,两大反革命营垒,便依赖江淅上海搜刮财物,募集兵勇,像历次社会大动乱年代一样,那些好逸恶劳又想寻出路的社会渣滓,诸如流氓地痞强盗无赖,一时纷纷应募入伍。
开始,何老四与罗泽北应征到江南大营,向荣战败毕命,两人又转而加入曾国藩的湘军。何老四在江南大营作战勇猛,为人义气,很受兵勇拥戴。投奔湘军时,跟随者有三四十人,加之粗通文字,头脑活络,说话得体,曾国藩给他封了个哨长,调侃道:“你手下罗泽北与本帅大将罗泽南只是南北之差呢,好好干吧,一定会封妻荫子的啊!”
何老四懂得曾国藩说玩笑话,内心却感到十分温暖:人们都喊“曾剃头”,杀人不眨眼,可此刻随和可亲,足见“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果传闻是真的,也算不得了什么,他杀的又不是顺民,杀的是长毛反贼,杀得越多越好。再则,既是这样杀气深重的帅爷,对我说话如此亲切,证明很看重本人……他一反一正思索半晌,很是欣慰,油然生出一股知遇之恩。在以后的战斗中,想到这次接见就有使不完的力气,勇敢超群。
1854年,咸丰四年七月,曾国藩夺取武昌,入江西进攻九江,石达开自安庆出兵援助九江,大破曾国藩,又大败罗泽南,湘军陆军受挫,水师却仍很强大,在长江纵横驰骋。翌年四月,水师主力驶入鄱阳湖,石达开筑垒切断水师后路,命胡以晃、罗大纲率小划子袭击曾国藩座船,吓得他投水寻死……从此,湘军只要听见石达开名字,不战自溃。咸丰六年,公元1856年,石达开只带几千人马夜袭樟树镇湘军大营。樟树镇与南昌近在咫尺,长满合抱粗老樟树,雄踞一座小山岗上,虽说东西陡峭,南北大道很平缓。曾国藩以为一前一后扎上鹿砦,重兵把守,又与南昌成犄角之势,互相呼应,应该万无一失。何老四感觉未必那么保险,一夜,趁曾国藩亲自查哨,大着胆子上前进言:“曾帅,如今长毛连连打胜仗,士气正旺,要是派奇兵由东西两边攀登上山,又从南北夹击……”曾国藩没听完,呵斥道:“长毛打什么胜仗?士气旺什么,旺?东西山崖各有数百名兵勇把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岂奈我何!”咽得何老四不敢吭声。果不其然,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石达开趁着风雨交加,从四面围攻樟树镇,隆隆炮声中,数千太平军齐声呐喊:“冀王大军兵临城下,活捉曾国藩!”湘军听是石达开的部队,胆战心惊,闻风而逃,甚至,石达开只带几十个骑兵追赶,几万湘军也不敢交锋,狂奔不止,互相践踏,曾国藩坐在马上挥剑连杀十多逃兵也压不住阵脚。他又惊又怕又气又急,一不留神,从马上滚落在地,亏得何老四、罗泽北下马将他扶起,何老四又将自己战马换给曾国藩骑上,一路同罗泽北左右护持,拼死保卫,这样,曾国藩得以逃进南昌城,凭险守住。
自江西湖北两省大会战,湘军败多胜少,大将罗泽南、塔齐布相继战死,惊惶失措的曾国藩困守南昌危城,内外隔绝,消息全无,据他后来回忆:“凡楚江文报自贼中经过,辄被杀害”,不得已之际,一次又一次,悬出重赏,在南昌城内寻找蓄长头发的人当间谍,“蜡丸细字,作为隐语,以通消息”。太平军不是那么容易忽悠的,抓住形迹可疑的人,要他说话,尽管被审者蓄有长发,开腔却是江西口音,这些人心理素质又差,一经软硬兼施,从实招来。太平军隔不多久,押着抓获间谍到南昌城下嘲笑曾国藩,说他是蹩脚的导演,选的角色演技未免太差火!阴谋诡计接连失败,更让曾国藩惊骇不安,还是用他的话形容:“道途久梗,呼救无从,中宵念此,魂梦屡惊”,一个晚上要做几个恶梦呢!
这当口,何老四自告奋勇,请求派他化妆出城,四方求援。曾国藩沉吟着,没有及时答应。罗泽北这时挺身而出,说:“已经丢了好多性命,哥哥何必再冒风险,一旦抓住,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伸着颈子挨刀子。倒不如让我带数十名敢死队冲杀出城,有一个逃脱,南昌城就不愁有救了!”这建议,曾国藩倒接受了,吩咐按计行事。可是,几十个士兵骑马冲出没两里,尽跌入陷坑,成了俘虏。罗泽北的脑袋被砍掉,让太平军挑在竹竿上沿着南昌四处城门示众。何老四站在城墙上伤心得跌着脚失声痛哭不已。他再次找到曾国藩,禀报道:“大帅,罗泽北为国捐躯,如果我独个苟且性命活着,又不能为他报仇,简直枉为男儿!请大帅让我化妆出城,求来援兵,洗雪国恨私仇!”
自樟树镇一仗,曾国藩对何老四另眼相看,认为他智勇双全,是不可多得人才,有心栽培,因此不肯要他冲杀出城。倒是派了罗泽北带领敢死队执行任务。眼见又白白损兵折将,忧心如焚。但是,坐以待毙肯定不行。听何老四慷慨陈词,大为动容,想他胆识过人,武艺超群,也许真能完成任务,问道:“派出的人一批又一批送了命,你再打算怎么办?”
“回禀大帅,凡事没有一定之规,只能说,沉住心气,临危不乱,相机行事!”
这番答话很教曾国藩满意,也放了心,应允了何老四的请求。
第二天晚上,趁着夜深天黑,风雨交加,何老四带上伪造的山西晋德裕吉安分号的银票存根和打有分号火印的若干银锭,用绳索溜下城墙,朝南走了几里方转向北行。刚穿过一个村庄,被太平军骑兵游哨喝住,仔细搜查没发现书札情报之类文字,押解军营盘问。何老四一口咬定是汉口派往吉安府分号钱庄结账的管事先生。出示汇票底单和银锭作证。军帐居中坐的年长者听他一口纯正汉腔。眼睛炯炯地盯了他半晌,才发问:“你说,万寿宫座落汉口什么地方?”这位将军在攻占汉阳后,曾随东王杨秀清入驻“瓷瓦青描”的万寿宫,杨秀清封万寿宫为“行宫”,住在那里处理军政大事。故而,以此试探。这自然难不住何老四:“回禀将军,万寿宫在汉正街东边帝主宫一侧。”
“你说是晋德裕派出结账的管事,为什么所持汇票底单与我上月见到的不同?”
“回禀将军,总号规定所有票据格式和密码,半月更换一次,三天之内晓谕全国,以防止造假作伪,因此,上月底单肯定不同于这月式样。”
“难怪山西票号两百多年来汇通天下,享誉全国。我预先声明,可不能供清妖驱使。你们山西有少数人曾为后金努尔哈赤提供情报和军需物资,夺取我中华江山,发不义之财。若有人再这样贪图一己私利,不顾民族大义,决不轻饶!你去吧!”
何老四就这样凭着沉着机智蒙混过关。可是,他还是犯了个错误,出营门时,情不自禁长吁口气,用手在额上抹抹,甩甩冷汗。守卫士兵觉得可疑,但太平军纪律严明,不好随意再行搜查,回帐禀报将军。将军也感到值得怀疑,派骑兵朝北追赶。最终,似乎夜幕掩蔽了逃亡者,一无所获。实际上,狡猾的何老四防着太平军反悔,一路向南狂奔。
天明时,何老四浑身透湿,又冷又饿又累,瞧见前方树木掩映一座茅屋,丛林上飘荡袅袅炊烟,悄悄踅过去。他躲在墙壁后面听清只有两个女人谈话的声音,方始敲门。随即有走过来脚步声,何老四从门缝瞅清是个约摸四五十岁的妇人,但那妇人并不马上开门,隔着门扇问道:“你是谁?”另有个年轻女子声音悄声警告她:“莫不是长毛吧?”何老四听得明白,当妇人再次问他是什么人?他答:“逃长毛的。”
门开了,何老四刚进屋,一口冰凉的利剑架上他颈脖,年轻女子厉声喝问:“你到底是谁?鬼鬼祟祟意欲若何?!”何老四装作害怕样儿答道:“我……我是晋……德裕票……票号管事……吉安分号……被,被抢……”老妇人插言道:“肯定又是长毛干的!”何老四瞟见年轻女子用手示意妇人莫开口,随后问:“你有什么证明自己是晋德裕票号的管事?”
“姑娘,你把剑拿开,我慢慢同你说呀,不然,失手间,我的命就没了!”
“你让我拿开剑再耍鬼花样?”
“瞧你说的,我手无寸铁,你利剑在手,我能耍什么花样!”
“谅你不敢,也翻不了什么浪!”说着,女子收了宝剑,倒提在手,要妇人取下何老四包袱检查。何老四谎称姓吴,是吉安分号管事,由她们清清拣拣,并一件件指出记号,证明自己的确系晋德裕的人。比起那位太平军将领,两个女人更加外行,看他带着这多银锭和票据,又听他一番花言巧语,神情缓和了。何老四注意到年轻女子外穿蓝色粗布衣服,衣角飘动间却露出套着的绫罗裙裾,对她的身份,心里有了个八九不离十的谱儿。
这女子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高挑个儿,剑眉杏眼,英气勃勃,显然有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