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变成了灰白色,太阳在大地的边缘已经坠落到天的另一面,只留下一道余光,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几里外的地方,映入眼帘的除了两座隐约中的村庄,便是无边的大地。眼前,一道铁丝网把他们与外界隔绝开来,方圆足有几公里。转过身,他们看到有几栋楼房已经耸立在不同的地方,另有十几处工程正在同时开工,有的起了一层,有的正在封顶,还有一群人正在一个地洞式的坑道口往外抬土,残土把外面的空地堆起了好几座小土山,有几辆汽车正往不知什么地方拉这些残土。紧挨着洞口,有三台搅拌机正同时转动着,一推车一推车的水泥沙浆在同一洞口的另一侧被推入洞里。他们猜想,那里也许正在建造一条不知干什么用的非常坚固而又庞大的地下通道吧,看那些人边挖、边建、边推进的架势,工程的进度绝不能延误。
再看那些干活的人,一个个穿得破烂不堪,按说,已经到了该收工的时候了,可人们却还在紧张地劳作,有一个人干活或许慢了些,马上就招来一声训斥和一顿皮鞭。在这里工作真苦啊,被监管的工人像囚犯一样,进到这里的人失去了所有的自由。
再往里看,一道一米多高的围墙的大门处,两个端着枪的士兵像魔鬼似的,透过士兵隐约还可以看到里面有人在快速走动,显然,那里面也有人在拼命地干活。在围墙的里面,有一道更高的,安着电网的,已经投入使用的呈凹字型的两层楼,探照灯交叉在四个角上,不难看出,这里绝对是一处极秘密、极重要、甚至让人无来由地产生一种胆战心惊的感觉。
一队又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似幽灵般,无处不在地在周围晃来晃去,只要一发现异常,这些明的、还有那些暗处的幽灵,很快就会组织起强大的火力网。
除了这些,他们根本看不到秦福所许诺的舒适的厂房、洁净的休息室、可口的伙食和满意的工作环境。看不到老板仁慈的尊容,看不到亲如兄弟般的雇佣关系,更听不到从里面飘出来的醉人的小曲。恰恰相反,听到的是监工的骂声、无情的皮鞭声,看到的是超强度的无休止的劳作、是刺刀逼迫下失去自由的集中营式的生活。这些让他们感到一阵阵心寒,直觉地感到地底下冒出一股萧杀之气直冲脑门。
还没等他们从失落的情感里反应过来,秦福示意他们进入第二道警戒线内,分别朝一座简陋得的不能再简陋的、叫做房子的建筑走去。
从外面看,这是用几根拳头般粗细的硬木杆连接的,中间用草和泥,也就是东北人俗称的拉合辫连起来的,外面抹上一层泥,顶部用玉米秸、或是高粱秆,再用苫房草铺在房顶上,这就是眼前所拼起来的房子。其实,这就是一座座名副其实的工棚,可见,秦福说的那些全是骗人的鬼话。
工棚没有窗户,也没有门,只在工棚两头的中间部位,各留出一个宽一米五、高也一米五仅供进出的洞,在洞的外面被称作山墙的地方各靠着一块如同洞般大小的用草帘子扎成的,用来遮风挡雨的所谓的门。进到里面一看,让人觉着还不如狗窝的感觉,如果没有顶部从玉米秸缝隙里透进的光,没有进出的洞,这里面一定会漆黑一片。透过一道道窄窄的光线依稀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顶棚低矮人简直不能直起腰来,稍不注意,刺人的秸秆会让人本能的低下头。工棚的宽度约有五米,长约有八米,地上铺有半干不干的草,当做是睡觉用的褥子。工棚的中间,空出一条直通两头的过道,显然,这是一间夏天生潮气,冬天冒寒气的世上最差的工棚,两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吊在半空中,里面只有一点点煤油。可想而知,这灯并不是为使用而准备的,或者说那只是一种摆设。在两头的进出口,各摆着一摞小铁盆,足有好几十个,不言而喻,这是用来吃饭的餐具。这里没有炉灶,更见不到炊具,也许厨房和餐厅会是说过的那样洁净和豁亮。这里没有卫生设施,更没有看到有方便的所在,大概谁熬不住的时候,外面宽阔的大地随处都可以解一时之急。工棚虽低矮、简陋,没有人时显得空旷、宽敞,一旦规定的人全住进来,却又显得过于拥挤。可想而知,晚上五十个人住进将近四十平方米的地方,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很可能当夜半有人起来方便的时候,回来时很可能会没有位置再躺下去,劳工住的工棚只能用悲哀来形容。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不知不觉中什么也看不清了,还好,灯终于被点亮了,不时窜动的火苗如同在烧灼人们酸楚的心房。微弱的光线里,一张张充满冷漠而又无奈的脸上,一双双注视着灯光而又无神的目光,透出不满和忧郁。
没有人躺下消除颠簸的疲惫,没有人畅谈被安置后的喜悦,更没有人在宁静的夜色里谈古论今,他们的表情凝重,呼吸沉重,一个个无精打采地坐在草铺上唉声叹气,像是正在经受痛苦的煎熬。这些可怜的人,他们本来都有一颗健全的大脑,本应对遇到的每一件事都要深思熟虑。但是,这些贫穷的,被生活折磨的晕头转向的人,被花言巧语冲昏了头脑,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坏了神经,以至于现在这些一贫如洗的人失去了仅有的——在妻儿老小身边还有的一丝欢乐,谁也不知道,人生最可贵的自由和尊严能否随着这盲目的、错误的选择而失去。
半夜,天不知什么时候变了脸,豆粒般大小的雨点敲打着秸秆,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千疮百孔的棚顶到处都在漏雨,不大工夫,地上就积满了水,饭盆在水中飘来荡去,唯一隔潮的半干的草在雨水中漂了起来,风吹得工棚摇摇欲坠,秸秆叶子发出鬼嚎般的呜咽,随着这风声、雨声,落难中的人们正在黑暗中抱怨着上苍的不公平,诅咒着给他们带来灾难的恶魔,咒骂着这人间的无情无义。
史长顺自从报了名,丝毫也没有后悔过,这一生他后悔的事太多了,知道再后悔也无法改变他贫困的命运,这次也是这样,即便是上了贼船,也没感觉这是他一生当中犯下的又一个致命的错误,但当他摘下那块蒙眼的布条,以至进了这工棚,又在夜半遭受这天灾,以及联想到看到的一切时,才真正意识到那时的选择的的确确算得上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一天来的遭遇,让他的心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史长顺虽然不迷信,但他却认为这是上天对他命运的一种考验和磨难,如今,像一下子醒悟过来。他明白了,天上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掉下馅饼来呢?他也相信,只有勇于攀登,经受考验的人,才能在险峰的绝顶采到最美的鲜花,也只有擒住死亡之神,才能踏出地狱之门。这种莫名其妙的、突然冒出的想法,让他自己也感到惊奇,与之以往厌世,绝望的情绪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也许是心死而无畏吧。
渐渐地史长顺的心态平静下来,平静下来的他也更加冷静了,他先把注意力转移到身边的人身上,黑暗中,虽然那身影是模糊的,白天给他留下的印象还是难忘的,左边的人粗壮,右边的人却瘦小。粗壮的方头大脸,浓密的连腮胡子,拳头似铁锤一样,两条腿往那一站,像是两根柱子,看样这人就是成天喝凉水也会长得膀大腰圆、力大无比;而瘦小的则灵活、干练,白净的脸像个书生,明亮的眼睛闪动着精明和智慧,看似虚弱的身体,并不意味着软弱和病态。在望远处望过去,一切都溶入了黑暗之中,任凭他怎么努力,也无法辨认出连成一片的黑暗。不过,史长顺心里明镜似的,这里所有的人,如同他以前村里的人一样亲切和值得信任,虽然,他们不善言表,朴实无华,浑身上下却都透着纯朴和善良,他觉得他们之间心一定贴得会很近。无疑这些怀着美好的愿望,希望靠力气挣点养家糊口食粮的人,像他无数的乡邻一样,是他小时候,在一起玩耍时需要的伙伴,是他青春时一起为生奔波的好友,为此,史长顺对这些还没有熟悉的被骗来的人视作同命相怜的兄弟。这使得他有意无意间,尽量让已经很挤的身体往一起靠,好让人们身体的体温互相相通,这样,他越发感到自己不再孤独,并且在无言的交流中,与人们的距离更近了。
人们就这样在黑暗中,在昏昏沉沉中进入到在这里的第一个噩梦里。迷迷糊糊里,忽然一声闷雷,接着,无数的、成串的水流敲打着每个人的头部和身体的所有部位,毫不留情地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催起来,噩梦虽然逝去了,严酷的和现实中的噩梦随即跟踪而至。浑身的衣服早已湿透,一阵阵的凉意让人直打哆嗦,脚下的水流成了流,人们再也无法入睡了,只能在黑暗里,在哗哗的雨声里站着打瞌睡。外面的雷鸣电闪犹如重锤般、烈火般、敲在人们曾经充满希冀的心上,烧灼着他们无所适从的灵魂。他们实在是骂累了,也站累了,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毫无防范的雨水浇凉了心。
……
漫长的夜,在苦熬中一分一秒慢慢地移动着,外面终于现出了灰白色的光亮,雨也在苦熬中慢慢停了下来。可怜的人们再也耐不住这炼狱般的折磨,有的人开始往外走去。
“回去,没有命令谁也不许出来。”
刚出去的几个人被赶了回来,原来他们一直在被人监视着。
被禁锢在简易棚里的人们,感觉到黑暗的恐惧,似乎是在经历漫长的死亡之旅一样焦躁不安,当大雨停息,大自然的呼吸仿佛也在传递着痛苦的悲哀与不幸。在曙光初现,大地将醒的时候,万物不约而同地显露出勃勃生机,像是在欢呼着光明的到来,原来夏末的早上还是这样美好。露珠躺在植物颤巍巍的叶片上,高大树木叶片上的雨珠带着晶莹剔透的光,啪嗒啪嗒地跳落到地上,继而争先恐后地钻入泥土里,江水静静地流淌着,轻轻地敲打着岸边光滑的石头,发出悦耳的响声,微风吹动着绿的草红的花,送来阵阵沙沙的细语和芬芳的香味。然而,对于这些无家可归的不幸的人们,却没有感受到这一切,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