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龙把船靠到陡峭的岸下,用手抓住悬在岸壁的一棵碗口粗的树干,闭上眼睛,喘着粗气,就这样,休息了几分钟,便又继续往上游划去。
黑暗中,借着朦胧的月光,凭着记忆,一寸一寸地逆流而上,虽说这时风消了,浪小了,岸边的水流也不那么急,水路的遥远还是让华龙吃尽了苦头。又经过近一个小时的努力,华龙才把船停在一处窄窄的上江岸,休息了一会儿,又把船往南岸划去。这一次没用多大力气,还没觉得太累便划到了一处松花江与老五屯岸之间形成的一块江心岛上。这是一块宽不到六百米,长不到一万米的荒草甸子,由于它的形状像是一只硕大的葫芦,俗称“葫芦湾”。而在这一段路上,由于长年没人行走,更没有人管理,沙土地上长满了灌木丛,一棵盘一棵,一堆连一堆,在树丛的周围没有人行过的路上,树刮脸,草拽脚,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一把子力气。这且不说,栖息在落木丛里的不知什么鸟,时不时地被这不速之客弄得惊飞起来,在这黑夜里显得那么瘆人,更可恨的是那些大个儿长腿的臭蚊子,一夏也没喝上一滴人的血,现在有人送上门来,当然不会放过这绝佳的机会,它们嗡嗡地叫着:“我要喝你的血,我要喝你的血。”成群结伙地从四面八方聚拢来,一齐向华龙发起了进攻,不管他如何把身体包裹起来,如何地挥动着双手,臭蚊子仍是不顾一切地向他发起一次又一次地攻击,那种为了喝上一口鲜血,生死不怕的精神,让人见了都自叹不如。只一会儿的工夫,华龙的身上,脸上起了无数个包,臭蚊子可不就此罢休,仍旧追赶着他,认准他裸露的皮肤,甚至连衣服上都爬满了臭蚊子,一支支吸血管无情地刺入他的血管里。华龙可顾不了这些,一边无目的地扑打着,一边一门心思赶路。
灌木丛稀疏了,野草也不那么绊脚了,臭蚊子却不见减少。一道江叉子横在面前,华龙放慢了脚步,一边警觉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一边向前摸去。他对这里的每处水面都很熟悉,江边长大的孩子,自然知道哪儿的水深,哪儿的水浅,所以华龙来到水边便毫不犹豫地下了水,慢慢地向岸边走去。
上了岸,顺着一条荒凉的小道,在夜色,树木,野草的掩护下,急速地往前奔去。穿过一道并不宽的草甸子,越过一道土坝,又走了好几里地,一座村庄隐约映入视野。
村子里鸡不鸣,狗不叫,没有光亮,更不见炊烟,只有参差不齐的低矮房屋卧在那儿,一幅恬静透着凄凉的田园景象。静,村子里静得出奇,华龙的感观告诉他,这种景象在现时是很正常的现象,因为,日本人不允许收留有抗日倾向的人。
华龙走近村边,再次认真地观察了一番,直到确信没有可疑之处时,这才向村头打谷场边的一间民房奔去。
华龙靠近用泥土堆成的院墙,探头往里望了望,屋里黑洞洞的,一点儿声响也没有,犹豫了片刻,他才迅速地翻过院墙,走到房前,轻轻地敲着窗户,低声叫着。“张叔叔,张叔叔。”
里面有人像是翻了个身,随着便没有了动静。
华龙再次低声叫着:“张叔叔,是我,华江亭的儿子华龙。”华龙怕里面的人误会,提到了他逝去的父亲。
“谁?”随着问话,传来下地的声音,里面的人靠近了窗户。
“我,是震声。”
脚步声过后,只听“嚓”的一声,接着又是吱扭一声,在打开一条缝的门口处,亮起了一盏煤油灯,不知什么原因,被称作张叔叔的人,只露出半个头,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外面,接着问:“华龙是谁?”
华龙知道张震天在确定他的身份之前,是不会认他的,他见灯光处露出了半个头的张震天,一下子明白了他的用意,一步迈过门口,把脸凑过去,俏皮地说:“您仔细看看。”
“震声,我的孩子,真的是你!”门开处,一个魁梧的男人一边轻轻说着,一边把他拉进屋里,看得出,张震天的亲近劲,决不亚于见到自己的儿子。“前几年见了一面,怎么就没了消息,你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张震天的亲近让华龙很感动,但他没有时间宣泄自己的感情,直截了当地说:“张叔叔,我的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是组织派我来的,这是市委向东同志的亲笔信,你要帮我个忙。”
张震天很爽快:“说吧,什么事,只要是正事,让张叔叔掉脑袋也无所谓。”
华龙把情况简单地复述了一遍,最后说:“事情的成功与否就看您了。”
“所以你就想到了我。”张震天的话里有责备的成分,但语气还是蛮亲切的:“好吧,咱们就一起折腾石井这个老鬼子一把。”
“您能让我坐下来谈吗?张叔叔,你看我这一身造的。”华龙理解张震天的责备是极正常的事,他先把湿鞋子脱下,接着又把被树枝刮得左一个口子右一个洞的衣裤脱下来:“其实,我早就想来看您,您知道,组织纪律是严密的,我怎么能随便往这儿跑呢?张叔叔,这回请您出山不正是关键时刻嘛。”接着说了劫车的事。
张震天看到华龙站的地上湿了一片,把油灯放到墙角,用一口破盆盖上,只留一线光亮,接着又从一个破包里翻出一身衣服,递给华龙后才说:“这身衣服你先凑合穿着。”然后又把话题转到劫车的问题上。“怎么个打法你想好了吗?”
华龙把他的意图说了一遍,见张震天没有说什么,接着说下去:“如果我们的力量足以消灭这些敌人,您看能不能再动员乡亲们把车上的东西运回来,我觉着车上一定装着一些很重要的物品,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到底会是些什么,肯定和这场战争有关系,要是有困难,只能在消灭敌人的同时连同车辆一齐烧毁了。”
张震天背着手,在那块有限的空地上来回踱着,华龙知道他在考虑解决问题的办法,见到此状便没有再说什么,把脱下的湿衣服拧了拧,随手晾在屋里的一根绳上,又把鞋里的水控了控,用手把鞋弯成弓形,看把水挤得差不多了,就把它放到窗台通风的地方,而后坐到炕沿上,目光跟着张震天的身体移动着。
张震天意识到要消灭有着良好装备的敌人,同时还要把车上的东西运回来有一定的把握,但是,战场上情况瞬息万变,敌人会不会按照他的意愿去做呢,也可能没等敌人被消灭,增援的敌人就会赶来,形成两面挨打的局面,也可能在搬运车上东西的途中被敌人堵住……谁也不会预见到会发生什么情况,他不能不有所顾忌。虽然,他不能猜测出突变的事态将会多么严重,周密计划,做好一切应变的准备绝对不会有错。在这种只知己不知彼的情况下与敌人发生正面搏杀,的确让张震天有一点儿担心。这座村子虽说并不算太大,在平房也算得是小有名气,最主要的这村里有一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自卫队,有近两千人厌日、反日情绪的民众,这种力量的对比,完全让张震天有打赢这次截获车队的信心。当然,他不喜欢打无把握的仗,哪怕一点儿的损失也不希望发生,因为他同这里的人们有着几十年共同生活的接触,深深地了解这些人的脾气、秉性和善良的本色,好像谁要是因为他的考虑不周而发生不测,似乎有一只手在毫不留情地抓他的心一样,让他感到难过,这只能归结于他的强烈的民族情感在起作用,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对他而言,这一点也许无关紧要,但是,张震天却从不这样认为,因为他是一个坚强、勇敢,而又富有同情心的人,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