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二寡妇,伸出一只指头在于小辉的额头上轻轻一点道:“小仇人,你现在才知道害怕了。走,咱们找个避静地方细细说一说去。”
说着两个人便一前一后出了张家的门,径直往沟对面的老杜梨树峁上走去了。气得那凤姑儿只是个骂,她婆婆只是个哭。只有张青天头上顶了锅盖篦子,一边朝着对面望,一边不住地念叨着:“球势了,球势了,于家的这门人这一下可算完蛋了。
这时雨下得大了起来,满沟雨雾如帐,屋檐水儿流得“啪啪”乱响。小河里的水也涨了起来,散散漫漫地朝东流去。
至于那于小辉和田二寡妇在这个大雨天究竟说了些什么,这事谁也无法知道。只是打从这天以后,那于小辉的身子便慢慢地好了起来,脸色慢慢地红润起来,腰身慢慢地雄壮起来,精力慢慢地充沛起来,因此和那三个女人的故事也就越来越生动起来了。
四月二十三,村子附近的小镇上逢集。那集日全是个红火加热闹。一大早四乡八邻的村民们便从那山道上,官路上,坡坡上,沟渠里,蜂蜂拥拥地朝这里赶来了。人群中有骑车的,有赶驴的,有开三轮摩托的,有开四轮拖拉机的,还拉着架子车步走的。真正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裹了被子看戏,人人都尽心儿办呢。
这其中那些当家的主事的,腰粗的,有钱的,一个个都穿得烂,走得慢,怀里的票子成千万。只有那些年轻的,骨嫩的,身轻的,骚皮的,才穿得风流走得快,肚子里装些酸白菜,穷得干球儿打得大腿骨响呢。
男人们赶集大都是有事,也有粜了麦子买化肥的,卖了肥猪还债务的,捣腾牛驴娶媳妇的,借人票子逗女人的。其中人们谈论得最多的还算是黑白电视机,总是哪村里一家有了,赶着别人非买不可。要不,自家的孩子整夜赖在别人家里不回来,害怕出是非呢。
女人们赶集十个里头就有九个图的是脸色俏。你看她们浑身上下一崭新,里里外外耀眼明。脚上穿的是高跟鞋,头上扎的是时新髻。高挽袖口夸手表,低垂眉毛图俊俏。会能的,没出声便先“格格”笑,引逗众人把她笑;
会骚的,踮着脚尖轻轻走,拐着脖项左右瞧。看见个熟人就挤眼,看见个生人就扭嘴,梳子梳来篦子篦,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只剩下那些脸呆的,心死的,皮粗的,肉糙的,只好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头发乱得像盆口大,脸皮崩得如鼓儿紧,脖项里热汗冲污垢,虎口里垢甲有铜钱厚——这些人,别人不看她,她也不看别人。手里提着个鸡蛋篮篮子,怀里揣着个尼龙袋袋子,一心想:办了事情快回家,炕上的娃娃饿坏了。
为自家猪配种
33。为自家猪配种
还有那些半大子老汉,陈干了的婆娘,青了皮子的后生,跑了马的姑娘,落选了的村干部,文化低的民办教师,这些人赶集成了他们的业余爱好,生命必需。他们一不买二不卖,专门找人耍嘴皮子玩。见了那有钱的就点头,见了那穷汉就嘲讽;见了那好女人就议论人家作风正派不正派,见了那好后生就考证人家骚情不骚情。
见了喜事讨糖吃,见了丧事装着哭。见了汽车出肇事就潮。路人打起来,他们便又是跳,又是叫,又是说来又是笑。向知根由的问情况,为两眼里的说根由。总说得两眼通罡红,拳头上下舞。正经人嫌他们话太长,是非人嫌他嘴太多。虽然说话没人听,但他们却越说越来劲,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那小镇,并不大,一个喇叭全镇听,两位民警全镇惊。镇东头设了个骡马市,镇西头竖了座石牌坊。骡马市上没骡马,牌坊巷里尽猪羊。听不清那五讲四美精神好,只见那男人拉着女人跑,一进巷子就开始了。
镇中心有一座五层塔,不藏经,不藏典,只藏个厕所还有人管。镇上人进去要通名姓,乡下人进去要讨现金,不取手纸的一毛钱,取手纸的两毛钱。管事的是老女人,模样不好看,身份不低贱——她便是主管环卫工作的那位副镇长的丈母娘。
小镇旁边一条河,河水不大弯弯多,小河两岸最红火。东河滩上卖百货,西河滩上卖吃喝。设摊的,设点的,撑起阳伞唱曲的;斗鸡的,耍猴的,鼓了腮帮吹笛的。卖的是天下百样货,说的是当地一口腔。为一个鸡蛋敢拼命,争一枚钢针骂祖宗。总是那死了的不如活着的贵,贼汉赌咒如驴放屁……
说话这一天张青天老汉赶了一头发了情的老母猪要给它配种呢,谁知那镇上的种猪只是个缺,有牙口的没锅盔,有锅盔的没牙口。认识的种猪没赶集,赶集的种猪不认识。好不容易寻了一个外地来的公猪,还没到面前就把张青天先吓了个半死。只见那种猪足有牛犊大,少说也有五百斤。别说去引种,闹不好恐怕连母猪也赔进去。因此就打定了主意没登程,原路踅回去。一边走一边骂:“这世事翻了天,道理不周全。我老汉有这个红眼还寻不上苍蝇舔。”
正骂着,只见田二寡妇笑嘻嘻地过来了,开口说:“货到街头市,官到朝中做。你赶了发情老母猪在这人群里干啥呢。人常说,车有车路,马有马路,隔了行儿不取利。我指个地方你去看,保险治好你和老母猪两个的心焦病。”说着便扬手打脚在张青天老汉前面走开了。
论年龄,张青天该喊田二寡妇为嫂子呢。更何况,虽然是皮胃两不沾,但终久还在一个门头上站过两天。再加上青天老汉一时着急没主意,便硬着头皮听了田二寡妇的话,嘴里没出声,赶着那母猪顺顺地跟在后边走了去。
谁料到,这一回便走出是非来了。稳稳地给日后布下了杀机——这是后话。
话说张青天赶了母猪跟了田二寡妇,拐了九个弯弯过了九次河,一下子来到镇外面的一个旧砖窑面前。离老远那田二寡妇便说自己还有事呢,顾不得奉陪到底了。只是说那种猪就在这旧砖窑里卧着呢,你把母猪放进去,自己在窑外等着,那事儿一过再领着母猪回家去。临走前还千安顿,万嘱咐,要张青天老汉千万别离开,操心让种猪的主人发现了,又是一场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