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琳达快步走到门后,检查一下门闩是否扣上了。
“嘿嘿,大色狼不是君子!”谈姬故意龇牙咧嘴,向前张开双臂,做出狼扑小羊的样子。
尽管谈姬把自己假装成狼,其实她作为一个善良的大姑娘,内心里充满着萌动的春心和浪漫的情怀,盼望着真的能有“羊”来光顾,但不应该是像琳达这样跟自己相同性别的“小羊”。她曾经写过一首诗,题为《花之歌》,这样表达自己的情愫:
叶茂花红为何人?情云欲雨盼侵润。解下裙衫任君识,撤防隐秘情意真。密林荫草花初绽,君作羔羊好食吞。明日花蔫叶憔悴,羊不近之蝶不闻!
琳达为这首诗的评语是:饱含古典余韵,尽显今人风骚——专属自珍。谈姬赞同自珍,但对专属存有异议。不过,后来的一天夜里,当怨女谈姬在宿舍独处之时,她还真是迎来了一只“披着羊皮的狼”的光顾,她的人生也因此而改变。
此刻,当年扮相大色狼吓唬琳达的谈姬,正在上下打量着当年的这只“小羊”,不,一只已经变成器宇轩昂、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头羊!令人遗憾的事情是,领头羊回来了,羊群却早就各奔东西,很难找到了。这真是合上了那句老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场梦幻早已消逝在遥远的过去,今天她所能做的仅仅是跟姐们儿一起,以几近燃尽的热情演奏忧伤的旋律而已。
“唉,大妹子,”谈姬把琳达从短暂的回忆中拉回到了现实,“你我都是四张的人了,怎么你的身段还是这么苗条,风度更胜当年呢?真叫人嫉妒!看来人的心情、处境、地位跟健康容貌直接相关呢!”
“不一定吧!我看你变化也不大,只是显得比以前富态一些,风韵不减当年。”
“大妹子还是那么会说话。我早就知道你会有大的出息。唉,都徐娘半老了,我可不敢再有梦想了。可是,一听说你调进淀西当书记,我就打心眼儿里为你加倍高兴。早听说你要回来看看,哦,人家说你是要回来视察,可是大半年了,也不见你来。我就瞎寻思,以为你是因为那些伤心的事情不来了呢。回想当年,多傻啊,不懂事!”谈姬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瞥了琳达一眼。
“嗨,那些事情不是早就过去了吗?人在江湖,受潮流裹挟,迫于人事,往往身不由己啊。”琳达双眼下垂,盯着眼前不远的地方,脸色微红。
“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我尽量不去想那些事。但是,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让我们重新度过那些日子,我一定会是另一个自我,结局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们每个人都难免不做傻事,虽说是每个人的成长要靠自觉、自律、自力,但有时候环境的力量也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人生中有许多关口着实很难闯得过去。”
“对,你说得没错。在有些事情上,一个人再有过错也无大碍,而在另外一些事情上,你摔了一次跟头就会造成一辈子的伤害。嗨,你说大妹子,时间过得还真快。想当年,虽然我们也努力,但平时总认为来日方长,很多光阴却是蹉跎而过。我现在总算体会到了‘日夜如梭’的真正含义。这么多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可是转眼人都老了,我觉得自己仍然是个孩子,许多事情都还没做呢。”
“我也常常这么觉得。小时候,我常听我爸说‘人怕四十日怕午’,有时他还开玩笑地说,恨不得用一根钢丝把地球固定住,不让它转。当时我不懂其中含义,现在才明白。谈姬姐,如今我们都快四张了,等于是到了人的中午,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时光好像在加速度似地推着我们往前赶。”
“可是,我跟你不同,人没事做,闲置着,都老化了,心境更老。西方有句格言,‘你自我感觉多老你就有多老’,说明人的心态的重要性。可是,人的心态很难脱离人的物质生活和事业成就而独立存在,充实人生是永远的需要。所以,上次镇领导找到我,说是要重组乐队,把当年农场乐队的人找回来,练习一番,专门欢迎上级领导前来视察工作,我就很高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过来参加集训了。我们一直琢磨着,这么准备,一定是为了欢迎哪位中央或者省市领导来吧。镇领导还真会保密。还是在前两天,我们才知道是你要来!你瞧,这一下把大家都给乐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琳达摇了摇头,感到不可思议。“那,很难把当年的姐们儿都找回来吧?”
“可不是吗!结果,我帮他只找到了十六个,其中有一个都半身不遂了,另外两个都老得弱不禁风了,哪能再吹什么小号,敲什么腰鼓呢!其余的人都没有音信了。过去那个经常拉肚子发烧的佟子凤大姐,下岗之后,两口子打离婚,结果婚没有离成,她倒落了个大家都搞不清楚是什么的病,已经不幸‘光荣’了。”
“哦,真可惜。今天场上十二位姐们儿现在都干些啥工作?”
“嗨,别提了,多数跟我一样,基本上都是下岗的。你想,那一年解散乐队,大家都被临时安置一下,多数人进了加工厂,由于没有技术,不受待见。后来,农场与乡合并成镇,许多部门单位撤销了,加工厂效益又不好,大多数都得回家,甚至还被迫买断工龄,连个养老金、大病统筹都没有的,现在都比较惨。家底子薄的人,不敢生病,生了病看不起,干脆在家等死吧。”
“是吗?”琳达低头沉思,看着自己的脚尖,神色肃然起来。
“大妹子,你还记得那个饭量最大的敬大姐,大家叫她‘饭桶’的?她也是惨得很。她的老伴下岗后,在镇上马路边修自行车,前年不巧得了心脏病,送到医院,没钱医治,只拿了点药回来,对付一下,还要去修车,不久便倒在车棚里,让人发现的时候早就死了。‘饭桶’,哦,敬大姐,她去年起早去街头摆摊,被汽车撞死了,到现在公安都说没找到肇事车,成了个无头案。她们剩下一个女儿,孤苦零丁的,当时念高二,念不下去了,据说跟一个男人跑到深圳去发展了,也不知道在那边发展什么。那几个农村户口的,回到家里不久,自留地、责任田被征去修高速路、盖商品房什么的,一亩地只给一万元补偿,现在是既无工作,又无田地。倒买些瓜果、日用品上街摆摊,让城管给碰上了,轻则是轰,重则扣罚,双方打得头破血流的事时有发生,最后倒霉的总是咱们。”
谈姬滔滔不绝地说着,琳达听了之后心情越发沉重。想当年,在农场乐队,大多数人是妙龄姑娘,虽然生活比较简朴,却也无忧无虑,谁也不会为柴米油盐发愁,能够一心一意地工作学习,乐队才办得那么红火,不曾想现在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少,却是这么一种状况。
“嗨,大妹子,这么多年没见面,一见面我竟然都说了这些,让你扫兴。干嘛不找些开心的话题来说呢?不说了,不说了。”
“谈姬姐,我们俩是谁对谁啊?什么扫兴开心的,你有什么话尽管说,也好让我多知道一些情况。都怪我,这么多年了,四处奔波,跟大家失去了联系。”
“哦,人真是老了,你瞧我这记性!”谈姬忽然压低了声音,环视一下四周,道:“大妹子,我差点儿给忘了。刚才,演出结束的时候,我们这些当年的姐们儿都以为你会走下台来,跟我们寒暄一下的。从省里乐团临时借来的那些人住在后面的宿舍,她们都回去休息了,而我们当年农场女子乐队这些姐们儿则都留了下来,在场子上傻乎乎地等着你。可是……”
琳达突然脸红了,脑袋轰地一声,只觉得耳鸣声四起。她事先没有料到,今天在这里会有这么多当年乐队的姐们儿,因而更没有想起过要走下台去跟当年的姐们儿见个面、问个好、说个话。尽管今天跟她们是不期而遇,但是没有跟她们打招呼,确实是个不能原谅的疏忽。一个人最不能被人原谅的恐怕就是不仁不义了吧,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因为自己不经意的行为而被亲友误读!这些姐们儿在失望之余,一定会指着自己的脊背,说:瞧,琳达这个人啊,原来如此薄情势利,地位变了,当了个县委书记,就觉得了不起了,把当年的穷姐们儿全给忘了,近在咫尺,竟然视而不见,形同路人!对于一名领导干部来说,这也是脱离群众的不良作风啊!她后悔莫及,自责起来,怪自己太大意了。
“她们人在哪里?”沉思片刻,琳达抬头问道。
“哦,在那边,”谈姬用手一指,“乐队临时休息室,就是当年咱们宿舍楼的一层。大家应该都没有走,等我的消息呢!”
琳达瞅着不远处绿树掩映下的一座长长的四层砖楼,眯着双眼,将目光聚焦在他们住过的四层最西边那个房间的窗户上,心里顿时涌来一阵激动。人们在故地重游的时候,都喜欢说物是人非,心绪惆怅,是因为再也见不到当年的亲人伙伴了,可是今天,当年许多的伙伴竟然都来了。她不由得想起了李煜悲伤的词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猜想着大家过去的音容笑貌究竟有了多少改变,是否还能认出当年的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