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李甜张大嘴巴,发觉自己今天好像是坐在飞机上,穿行于浓厚的积云之中,命运全在驾驶的机长掌控之中,觉得机身一会儿急剧爬升触到云端,阳光洒满苍天,一会儿直线坠落贴近谷底,阴霾紧锁大地,一连几个回合,直叫人晕头转向,耳鸣不止。
凭着自己多年磨砺而成的忍劲,李甜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过于激动的心情,维持着脸上的镇静表情。他拿过茶杯,呷了一口茶水,又突然想起,应该把县委尚书记刚才的“重要指示”记录下来,因为这是对他李甜所做的一次政治鉴定,意味着机遇之门将再次向他开启。不过,他很快又开始自责起来:平时开会都注意记笔记,今天却要如此失态,多年养成的做笔记的习惯怎么突然给忘记了,连笔记本都没带着呢?虽然现场有人在做全程录像,但是电视台未必会给自己一份拷贝。
他瞅了瞅坐在主席台另一端的庆叔和,只见这位副书记兼镇长端坐在那里,侧着身子,歪着脑袋,脸上一副木讷的表情,半张着嘴巴,手上拿着相机却没有要照相的意思,虽然面前摊着个笔记本,此刻却没有一点要做笔记的样子,两眼傻乎乎地直盯着主席台中央讲演的琳达,一会儿又把目光转移到礼堂空旷的房顶上。
还好,李甜瞅见了坐在台下第一排正对面的蔡秘书,此刻她似乎也陶醉在尙书记高调褒奖之词所产生的甜蜜之中,没有认真做记录,只是把笔和笔记本夹放在胸前,不时地将由于激动而红润的脸庞转向李甜这边。
李甜用桌子上的笔纸,草草写下两行字:“春兰,不要只顾看我。尙书记重要指示全不记下!”匆忙之中,李甜把“全部”误写成了“全不”。他来不及看一眼,便把字条折起来,叫过在旁边专门伺候茶水的女服务员,要她送给台下的蔡秘书。
可是,待春兰展开字条一看,这姑娘立刻拿着字条遮住大半个脸蛋儿,又捂上嘴,忍俊不住,“格格格”地笑了一阵,当然更是不能动手做记录。
李甜见状,心里更加火了,不禁骂道:“臭丫头,不愧是姓蔡的,一天不掐屁股就忘了疼,竟然傻乐得没有个人形了,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最该记录的东西却不记,回头不办你才怪呢!”
实际上,尽管蔡春兰表面上装傻,她却深知尙书记的讲话对于自己老板的重要意义。她的确没有做记录,然而却用录音笔录下了琳达的所有讲话内容。作为党委书记的秘书,无论于公于私,她都没有失职,也不敢失职。
琳达后面说了些什么,好像是关于全县应该如何开展学习贯彻科学发展观的内容,李甜心猿意马,没有怎么听进去。
“今天,尽管我心情非常激动,我还是要就此结束这个讲话。总之,我对乡亲父老要说的话是,经济要发展,社会要稳定,祖国好,淀西就好,天时峪镇就好。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这不是我们共产党人所追求的目标。我们的目标是共同富裕。先富裕起来的一部分人不仅要带头遵守法律,还要带领所有的老乡走共同致富的道路。天时峪镇四万老乡的安定福祉,还得靠在座的各位同志,带头努力,创造实现。让我们携起手来,把我们的家园建设得更加美好!天时峪镇的未来就拜托各位了!”
不知何时,琳达的讲话结束了。李甜看到,在热烈的掌声中,礼堂后排有人站了起来,彷佛要把这位才貌双全的女书记一次看个够。还有一些人对着主席台照相,会场顿时灯光闪烁不止,琳达风光无限,决不亚于刚刚夺得冠军奖杯的超女。琳达向大家招手,一连说了三声“谢谢”,坐了下来,掌声才逐渐停息。
在琳达以她的身份、她的口才和她的魅力征服了全场观众的时候,坐在她身边的邵丹知道自己待会儿也有讲话表演的机会,可是心里却无法自在,因为眼下遭受冷落而感到寂寞。随着掌声此起彼伏,她只觉得心冷,几次要服务小姐往茶杯里续水,大口大口地喝着。凭她的人气经验,她有自知自明,知道当她讲话时,肯定不会有这样热情的掌声,更不会有欢呼声,如果她哪怕说错一个字,打一个不该有的停顿,反而会招来喝倒彩声,甚至有人起身离席,装出要去厕所的样子。想到此,邵丹自己突然感到一阵内急,却因为琳达还在站着讲演,自觉不便离座,只好使劲儿憋着,脸色都白了。她虽然比琳达小两岁,看起来却要比她年长七八岁。幸好,此刻台上台下并没有人发现她的窘态。好不容易等到琳达结束了讲话,她才起身,让服务小姐领她去卫生间。
回想这半天真可谓波澜起伏,却也是有惊无险,李甜这样想着,待琳达结束讲话后,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角色,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坐在台下的蔡春兰,一边看着会议日程,一边向他挤眉弄眼,他却没有反应,以为她又在犯傻。直到台上几个人都把眼光投向他,加上杜传使劲地努嘴,他才想起来自己是主持人。
“唉,那么,”李甜清一下嗓子,“非常感谢尙书记给我们做的重要讲话!我代表天时峪镇党委向县委保证,努力学习领会尙书记的重要讲话精神,认真开展学习贯彻科学发展观活动,把全镇各项工作做得更好,以实际行动报答尙书记和县委的厚爱和支持!下面,请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刘先擢同志做重……刘先擢同志讲话!大家鼓掌欢迎!”
还没有等到大家鼓掌,李甜就宣布了下一个议程。显然,他习惯性地想说“做重要指示”,但又很快记起今天的主角是尙书记,任何别人的讲话都不可应该冠以“重要”二字,幸亏及时发现了语误,做了更正。尽管这是个细微的语误,台下却有人发出了嘘声。
刘先擢瞪了李甜一眼,不慌不忙地把话筒往自己挪近点儿,不料电流在喇叭里产生了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引起台下一阵躁动。
在刘先擢开始慢条斯理地发表讲话之后,李甜装在西服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长时间地震动起来,似乎不接听就不甘罢休似的。他拿出手机一看,是镇党委办公室值班的江副主任打来的,以为他一定是有什么急事,赶忙起身,走进后面的会客室接听。
“什么事让你这么火急火燎的,你不知道我正在礼堂里忙着吗?什么?他们要干什么?找尙书记上访?还是那个破事儿!想造反嘛?”李甜的脸色刹地变白了,心里一阵紧张,但很快又声色俱厉地说,“我告诉你,决不允许他们进这个大院半步!你听着,领导今天都在这里,不许出任何事,否则唯你是问!不能去叫派出所,那样会把事情闹大的,让尙书记知道了,反而不好收拾。再说,今天派出所没人,都到这来了,加上县局下来的人全都在这。你们一大帮人还不够?把他们都拦住,全给我轰回去。讨什么说法?别理他们,让他们跟开发公司老板去讨!”
李甜关上手机,气呼呼地摇摇头,赶紧回来找琳达。庆叔和迎上来,用手指了指礼堂门口。李甜会意,知道琳达已经出去了,在门口那边,却朝他使劲儿瞪了一眼,没跟他说话,自己转身走了过去。庆叔和本想跟李甜一起过去,跟县委书记来个近距离接触,但他看到李甜气鼓鼓的样子,吓得不敢上前,只好又返回礼堂。
根据日程,刘先擢和邵丹两位常委部长每人要发表十五分钟的讲话,然后由县委党校副校长张三柱做学习辅导报告,整个下午也都安排给了张三柱。与此同时,县委书记、两位部长和公安局长将对天时峪镇分别进行调研。天时峪镇安排琳达调研的是原属天时峪农场的越冬小麦高产科技试验基地,陪同人为李甜。
虽然杜传早就知道这个日程,但是当他听到下午整个半天都由张三柱做报告,他不免为台下二百多人暗自叫苦。张三柱的报告底稿是中央党校一位教授在各地巡回做辅导报告时用的ppt文档,满篇空话套话,能把听报告的人烦个半死。而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还经常念错字白字,比如把“如火如荼”(的学习科学发展观活动)念成“如火如茶”,把(绝不走西方民主的)“歪门邪道”念成“歪门邪捣”,不时地引起阵阵哄笑,倒也能帮助爱打瞌睡的人提点儿精神。
在礼堂门口外面的小台阶上,琳达看了看表,对李甜说:“我先去办点儿事,半小时之后,你在操场停车处等我,再去参观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