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圣经-第13章_ 御宅屋自由小说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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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1 / 2)

连指导员宣布审查他的前一天,众人还同他嘻嘻哈哈。大家吃住在一起,在同一个食堂喝同样的玉米糊,吃同样的混合面窝头,都睡在仓库的土地上,铺的石灰垫上麦楷,一趟趟的大统铺每人四十公分宽,不多不少,用皮尺量过,不管原先的职务,高干还是勤务员,胖子还是瘦子,老人还是病人,只男女分开。是夫妻没小孩要照料的,都不可同房,都按照军队班、排、连、营的编制,都在军代表领导之下。清晨六点钟广播喇叭一响,便都起床,二十分钟内刷牙洗脸完毕,都站到土墙上挂的伟大领袖像前早请示,唱一遍语录歌,手持红小书三呼万岁,然後去食堂喝粥。之後,集中念上半个小时《毛著》,再扛锄头铁锹下地,都一样的命运,还斗来斗去斗个甚麽?

他免去劳动勒令写检查的当天,便仿佛患上瘟疫,人都生怕传染,没人再敢同他说话。他不知道究竟抓到了他甚麽问题,瞅准同他混得还不错的一个哥儿们进了土墙围起住的粪坑,跟进去解开裤子,佯装撒尿,低声招呼了句:

“哥们,他们抓住我甚么了?”

这哥们乾咳一声,低下头,好像专、心致志在拉屎,也不再抬头。他只得从茅厕出来,原来连他上厕所都有人盯梢,得到这番信任领有任务的那主正站在土墙外,佯装望呆。

在帮助他的会上,所谓帮助,也即运用群众的压力迫使人承认交代错误,而错误与罪行同义。群众就像一群狗,往哪头抽鞭子,便窜向哪方咬,只要鞭子不落到自个儿身上。他已经清清楚楚懂得运动群众这屡试不爽的诀窍。

安排好的发音口一个比一个尖锐,越来越猛烈。发音口前,导言先引用一毛语录一来对照他的言行。他索性把笔记本摆在桌面上,大模大样做纪录,这也是他要表达的信号,故意做出个姿态,都记录下来,有朝一日形势翻转,他也绝不饶人。几年来的政治运动翻云覆两,人都变成革命的赌徒和无赖,输赢都是押宝,胜为豪杰,败为怨鬼。

他迅速记笔记,尽可能一句不漏,不仅不掩饰他此刻期待的正是那有朝一日,也会以牙还牙。正在发音一的那位秃顶早衰的唐某,越说越加亢奋,引用的都是毛老人家对敌斗争的警句。他乾脆放下笔,抬头两眼直盯这主,手持红皮语录的唐某手开始哆嗦,也许出於惯性收不住了,越说越激昂,唾沫星子直冒。其实这唐某也同样出於恐惧,地主家庭出身,哪一派群众组织都没能参加,不过想藉机表现,立功讨好。

他也只能选择这样一个在恐惧中讨生存的弱者,骂了句粗话,把手上的钢笔惯了,说这样的会他不开了,等著把他问题搞清楚,便离开开会的那片水泥地晒场。除了军代表指定的几位连、排干部,这连队上百来人大部分原先是他这一派的,马上批斗他气候还没到,他冒险作个姿态,也是让他这派的稳住阵脚。当然也知道,这并阻止不了网织他的罪行,他必须在罗网收拢之前,逃出干校。

黄昏时分,他一个人朝远处的村子走去,出了干校的边界,立在地里一长排望不到头的水泥桩,有些剪断了的带刺的铁丝还缠绕在水泥椿子上。

村边有座烧石灰的畜,他来到髻前,看几个农民在堆满煤块的审洞里浇上煤油,点起火,不一会便浓烟滚滚。他们把窖洞再封上,放了一串鞭炮,都走了。他又站了一会,不见从农场方向有人跟踪过来。

暮色渐起,落日橙红一团,农场那边l排排房舍已朦胧不清。他於是朝落日走去,经过一垄垄还未缓青的麦田,再往前,泛白的盐碍地里只有稀疏的枯草,脚下泥土越来越松软,面前是一汪汪泥沼。大确在枯黄的水草茎中呜叫,落日变得血红,缓缓落进更远处黄河的故道。越益昏暗的雾霭中,脚下都是稀泥,没一处可以坐下。他点上一支菸,思索有甚麽去处可以投靠。

他两脚陷在泥沼中,抽完了工支菸。唯有找个农村接受他落户—也就是说吊销他还保留的城市居民户口,就当一辈子农民,还得在打成敌人之前。可农村里他也没有一个熟人,左思右想,突然想到中学时的同学孤儿大融,是十年前第一批去

“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城市知识青年,之後在南方山区的一个小县城安家了。没准,通过这位少年时的同学,或许可以找个能接纳他的去处。

回到宿舍,众人纷纷在洗脸洗脚漱口,准备就寝。年老体弱累得不行的早已躺下了。他没有去井边打水漱洗便钻进被窝,没时间拖延,得当晚赶到县城,给融发个电报,来回四十公里天亮前无论如何赶不回来。他得先溜进农场外的一个村子,找参加过他这派的l位干部老黄借辆自行车,带老人和小孩下来的职工都分插在附近村庄农民家落户。

等最後躺下的人熄了灯,鼾声已此起彼伏。暗中他身边的那老干部不断翻身,麦楷悉索直响,大概天冷暖不过身来还没睡著。他悄悄对老头说,肚子拉稀要去茅坑。旦一下之意,万一查夜间起他人哪里去了,就这么打发。他想,这老头不会出卖他。宣布审查之前他带一个班劳动,总是把最轻的活分派给老头,修修松了的锄头耙子,看看晒场,别让附近的农民顺手装一口袋粮食走。老头是延安时代的老革命,高血压有医生开的病休证明,可运动中倾向他这一派,为军代表不容也弄到干校来了。

村子里一片狗叫。老黄披件棉袄开的房门,他妻子还在土炕上被子里,拍著惊醒了直哭的小女儿。他匆匆说了一下他紧迫的困境,说天亮前一定把自行车还来,绝不给他们夫妇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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