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梦醒了,好地方也不多了。工宣队虽然可恶,但毕竟是城里人,谁没个孩子?将心比心,他们一门儿心思给我们找富裕地方。要说这工人还是不行,要是真有人性,就应该给我们找近的地方才对。一个孩子,最需要什么?家呀。那时候又不是市场经济,富不富的有什么用?还真想让我们在农村扛一辈子大活不成?工宣队跑到延边,找着富地方了,回来挺得意,见了我们,还含蓄地表表功。龚本辉抢先握住了工宣传队的手:“师傅,你真是……太够意思啦。”大伙一拥而上,像现在的新人类见着了刘德华。师傅挺受用,说:“地方不错!那延边,各大队都满满的,接收不了啦,差一点儿就呲了。我跟公社说,说什么也得安排,小青年儿来革命,不给安排还行?你们几个,到那儿就好好干吧。”
还能说什么呢?到了日子,就上征途吧。爱因斯坦的后备军没当成,上山下乡倒落了个尾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是1968届初中毕业生,却是在1969年初才下的乡。
1969年1月17日19点28分的长春,终身难忘的一刻。火车站,一列往延边去的普通客车。东甸子集体户的几个臭男生,占住了窗口的几个座位,都在大吐烟圈。我们那时候,是尾巴了,不是成批地下,而是零星处置。各车厢好象都有一些我们这样的下乡学生,跟普通旅客混在一起。工宣队也来了,他要负责把我们带到延边。
那一夜,是我们的成人仪式。李家轩拿来一包烟,“迎春”的,中档烟,两毛多钱一盒。那时候就这水平,烟都不带嘴儿。李家轩是小市民出身,五行八作的都熟,估计是偷了家里的钱买的。我们分而吸之,尝到了初为成人的快感。那时候,我们无论是谁,都盼望成人啊!成人了,就能干坏事儿了:抽烟是一种,说粗话是一种,泡妞也是一种。那时候我们那儿泡妞的术语是“挂码子”,后来才知道,台湾人也这么说。真是人性相通,海峡隔不住啊。
老了,真的就不行了,记忆力也跟劣质奶粉一样,捞不出东西来了。那一晚,记得好像没谁的家长来,或者来了很快就走了?女虾们的家长也没来,记忆中没有哭哭啼啼的场面。人们只是关注,这路上得坐多长时间?老龚说:“妈的,这一宿硬板座,屁股还不得硌两瓣儿喽?睡觉是睡不好了,弟兄们,熬吧。”
那时候,是原始社会,开车好像没什么准点儿,估计是加的慢车。我们就这么坐着,等候发车,一边就拉开车窗,喷云吐雾,初试罪恶。
冷不防,冯长骏拉了我一把:“哎,你爸!”
我连忙藏了烟,起身,看见了父亲。是的,我看见了父亲。30多年了,我忘不了!
我连忙对父亲说:“不是说好不用送吗?”
父亲显然是看见了我抽烟,他脸色很阴郁,但什么也没说,就那么在车窗外看着。同学们全都不好意思了,纷纷掐灭烟。
很久,父亲才说:“你妈让我来看看。”
我那时不懂事啊,我不知道这一晚,标志着我一生中的什么。16岁,父亲送我远行,我连一句有意义的话也没说。记得只说了一句:“没事儿,你回去吧。”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看了一会儿,就说:“那我走了。”走到地下道口,又回头往我们这边看了看。
1969年1月17日奇寒的夜晚,42岁的父亲送我远行。我们父子俩,一共说了四句话。35年过去了,我今年都52岁了,可我还记得一清二楚。
那一夜,真是冷啊!
火车终于开了,城市的灯光疏疏落落地远去。吉林大地上的苍莽夜色,黑得就像墨。
3
这是在东去列车的窗口。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60年代初曾经有一首著名的诗,写的就是类似的时刻。诗写得好,排山倒海。然而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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