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也是造反派里的一员干将,心狠手黑,能打能闹,阮红兵的机灵圆滑和他恰成一文一武,俩人惺惺惜惺惺,成了好友。这人现任一家乡镇企业经理,是小城有名的痞货。阮大可以为他是来买乾坤混沌汤,却不料说是找红兵,要阮红兵领他去见王绝户,想测点事。说着话,黄经理发现了那边睡在沙发上的阮红兵,走过去叫醒他,俩人骂骂咧咧地寒暄着往外走。
到了王绝户那里,老头子终归看在阮大可的面上,没有拒绝他们,可是见来人形容猥琐,言谈行止甚是不雅,心里老大的反感,没法子,只好教黄经理报了生辰八字。略作沉吟,便问想测点什么,黄经理说测婚姻,王绝户排算一番之后,淡淡地问:“莫非是想弃旧图新?”黄经理一惊:“哎呀,正是正是。”王绝户面无表情,断下八个字:“迷途知返,可得善果。”黄经理龇着大金牙说:“要说迷途倒也不假,不过返是返不回去了,没有共同语言啊。我那黄脸婆层次忒低,只会骂人——她连骂人都骂不出新花样,只会一句:你妈逼。”王绝户心里冷笑,嘴上说:“这世上赞辞太多,骂辞太少,也算难得了。”便闭了眼,再不肯说一句话。黄经理还要说什么,见阮红兵朝他使眼色,便怏怏地放了一张百元钞票,悄悄跟阮红兵走出去了。
出了院门,黄经理嘟嘟囔囔的,嫌王绝户死心眼儿,不给他好好儿测。阮红兵拿手指冲老同学点戳着,说:“老黄呀,差不多就行了,你都换几个情人了?都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呀,伙计,积点德好不好?”黄经理嗬嗬一笑:“得了吧阮红兵,这可不像你说的话。怎么着,凭你我这套号儿的,还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告诉你,这辈子只要我有钱,就没个完,这种事瘾大着呢,你没听如今人们念的那几句歌儿吧?什么什么拉着老婆的手,好比左手握右手,一点感觉也没有;拉着情人的手,好比喝了一杯酒,酸甜苦辣全都有;拉着小姐的手,好比回到十八九,心又颤来手又抖,刀山火海我敢走。——你说,我他妈歇得了吗我?”阮红兵就笑:“刀山火海你也敢走?你小子哪是玩女人,是玩命啊。”
黄经理大眼珠子一瞪,说:“眼下这么玩命的不在少数,像我这样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海了去了。我最近认识一个大报记者,要给我写一篇儿吹牛文章,开口就要五万,下饭店什么贵吃什么,张嘴就点茅台,像是吃冤家,吃喝完了还朝我要小姐,你是没看见,那德行,色痨似的。”阮红兵说:“你甭糟蹋人家记者。”黄经理说:“我要是夸张一点都他妈亏心。”阮红兵知道老黄说的是实情,就打住他的话头,撺掇他一起到潘凤梅那个红梅饭店闹几杯去,趁机撩撩潘凤梅那娘们儿。黄啸天一听喝酒逗娘们儿,乐了:“走!悠悠万事,惟此为大。”又捅捅阮红兵,“你老爹的乾坤混沌汤真神了,喝完你给弄的那几瓶,我他妈现在跟牛犊子似的。哎,别忘了再给淘弄几瓶。”就硬塞给阮红兵几张钞票。
王绝户等黄经理走后,就怪阮红兵领这么一个活宝来。坐在那里正懊恼着,阮大可领着丢丢进来了,他一见小丢丢就笑了,问阮大可:“前几天小东西去了哪里?怎么老没见?”阮大可说是教沈秋草给领家去了。
俩人就说起刚来的黄经理。阮大可就说这个黄经理小城都出了名的,挣下不少黑钱,想当现代的陈世美,听说常常把老婆绑在自家院里的石碾子上往死里打,满裤子都是尿,屎也打出来了,邻居谁也不敢劝,都怕挨黄大经理的臭骂。王绝户就说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阮大可又给他学说傻哥念的那几句歌谣儿,当王绝户疑惑地问起“人摞人”一句时,阮大可说:“刚才来的那活宝不就是歌谣里唱的这种人吗?”王绝户啪地一拍通红的秃顶,恍然大悟似的咳了一声,那副滑稽模样,把在一边玩耍的丢丢逗得咯咯直乐。
王绝户沉默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喃喃着:“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啊。”
阮大可猜想那可能是《周易》中的一句,刚要问,王绝户又说:“当今之世物欲横流,颇能惑人心志,有几人能把持得住呢?”忽然,他转向阮大可问道:“大可,你怎么样?你能么?”“我?”阮大可愣了一下,不那么自信地笑笑,“应该能吧。”
说话间,丢丢跑过来摇着阮大可的手直问:“爷爷,你刚才念的是什么歌呀?这个人那个人的,我也要念。”阮大可说:“丢丢不念,傻哥那歌儿不好听。”丢丢说:“好听。”王绝户哄她:“爷爷教你念个歌儿好不好?”就念道:“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丢丢摇头说:“这个不好,我要听傻哥念的那个歌儿。”
王绝户特别喜欢这小东西,便拿手指在丢丢那小鼻子上轻轻刮了两下,说:“好,我就教你一回,这歌从你这个小人儿嘴里念出来也许更有味道。”就一句一句地教她念。两个大人听着这个小人儿带着稚气的童音,都笑嘻嘻的,就将尘世的嘈杂暂且撇在脑后了。
阮大可这几日着实的气恼。为什么?皆因为那日阮红兵与黄啸天在红梅饭店饮酒,酒后与潘凤梅胡闹,把潘凤梅闹急了,被潘凤梅泼了一头臭泔水,追到大街上又骂了个臭够。小城这么小,这事很快就传扬开来。你想,阮大可能不气恼吗?气得他药也不捣了,无名火一阵一阵地撞脑门子,乾坤混沌汤也有几天不喝了,实在没那份心境。这些天他感到自己真的老了。有时上来一阵眩晕,忽忽悠悠的什么都不知道,眩晕过后,人却记不得刚才做了什么,想了什么。他自己明白,这叫一过性眩晕,老年人常有的,多半是肝火上升所致。可自己算是老年人吗?耳朵也不济,丢丢的笑声明明是又脆又响,有时就只见小东西嘴巴在动,却听不见一丝丝声响。看什么常常是重影,眼前还老有红兵和陈露的影子,一会儿是一身黑,一会儿是一身红,鬼影般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昨天邻家找他看病,也不是什么大病,在平素不过举手之劳,偏那会儿就心神不定,眼皮子突突突一个劲乱跳,无论怎样调息,都禁它不得,根本没法号脉。无奈,只好对邻人歉歉地笑,谎说头晕,改日再号。
这个活祖宗到底像谁呢?野狗样地穿梭游走,忽南忽北,忽农忽商,三教九流都沾,就是不打算好好儿地活。好些行状也不遮着掩着。每次打外面回来,腋下也许夹回一瓶酒,手里也许拎回一袋水果,嘴上常有得好烟吸。任谁也说不清这些玩意儿是从哪里弄来的。阮大可知道,那绝不是花钱买来的。前些年,阮大可还问两句,回答总是说帮人做生意,人家给的。久了,也就懒得问了,倒是他回来不捎带点什么,阮大可反觉得挺怪的。若哪日没外出远游,便这里走走,那里。高兴了,兴许帮陈露烧把火,也兴许踅过来帮老子捣几下药。大多数的时间,是跟些痞货和闲杂娘们儿打麻将,于是,就常能听到哪个娘们儿闹嚷嚷的寻上门来朝阮红兵要钱,那钱,不是赌输了赖的账,就是跟人鬼混,占了人家的便宜又不肯出血。阮大可心说,这人,也就是没生在那个世道,没生在那种家门,若不然,活活的一个破落八旗子弟,吃喝嫖赌抽,坑绷拐骗蒙,满世界丢人现眼,胡折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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