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闲窗春己深,重帘未卷影沈沈,倚楼无语理瑶琴。远岫出山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仁德二年,三月十七日夜。
寒意瑟峭,月华凉泽,夜色寂赖如水,室内烛光若豆。
我闲闲地斜倚在床榻上的靠枕上,轻抚手腕上韩子湛亲手为我系戴的枷楠香木佛珠手串,思念若洪荒般泛滥猖獗,且久久难以入眠,有担忧,更有恬淡……菡若谷中,花香徐徐,惹人醉熏,他虔诚地执起我的手,小心翼翼地为我系戴这串佛珠,眼中有如璧的光华涌动,声音温柔如水,“家母在世之时,甚好佛法,此乃家母贴身所携之物,为其每日祝祷所用,现吾转送于你,并诚心地换你一句应诺――待吾助陈将军击退丁零凯旋归来,定会辞掉官职,大隐于野,远离红尘俗世,且看那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但裳儿,你可愿追随我共隐于风景怡人处,共养那万顷的百合花圃,任它四季繁盛绽放,时时芬芳?”
我一阵恍惚,悸动惊愕,只疑错觉,待他复又再问,心房才渐渐回归正途,终在他殷殷地凝视下,浅笑应承――此乃含蓄的求亲之意,我岂会不明?
韩子湛见状,含笑释然,映着雪光的洁瑜色泽,愈发显得面如古玉,眸若星辉,光采绚耀,他温和地凝睇于我,渐渐地,笑容凝住,双手却缓缓伸过来,稳稳地落在我的双肩上,我浑身僵住,微垂螓首,心笃如雷,不敢正视于他,空气中一片静寂。
片刻,只闻上方轻声一笑,眉心便触来一片轻吻,柔软而温热,却罢,他顺势揽我入怀,仿佛拥怀一枚至宝珍奇。我静静地依偎在他的怀中,嗅闻着他身上那种清冽、干净、独特的冰雪气息,心跳渐渐回缓,静谧安详,思绪绵绵,只觉满心满肺皆是清甜的欢悦……
映着烛炬微弱的光泽,我凝看手腕上淡褐色“万”字花饰的枷楠香木珠串,其珠粒光滑圆润,嵌金精雕细琢,淡香清透微绕,更为奇巧的则是手串中央那枚镶缀的百合花形水绿色翠玉璞坠,莹莹清泽,灵转蕊润,我心中温婉苦楚――韩子湛深知我喜好百合,此玉坠定是他特意精心改饰穿就的。
其言语亦似还在耳边轻吟,“此去经里,多则三月,吾必乘胜归来,裳儿,务请等我!”
三月时光似乎漫长无涯,我日日忧心浅眠,等待仿若丝网桎梏,让人沉重阴翳无能顺畅呼吸――我的父亲和我的心系之人现俱在烽火前线与敌周旋应对,我的父亲,旧伤痼疾,不耐酷寒,现正遭遇病痛;而我所牵之人,其政见军策虽精辟扼腕,但他洁瑜无瑕,从未亲阅指挥过战事,然,战争之残酷危险无处不在,若胜,则国土保全,荣耀无限,若败,则遭人唾弃,性命攸关,如此,他们的安危可否澄明无虞?
陆文航随韩子湛援军奔赴辛郡之日,我方才得知陆文航能随扈前行的合理缘由,陆文航乃前工部尚书陆燮之子,陆燮其人,性情刚正,敢于直谏,且清廉不阿,不畏权势,故然,在其任职期间,权贵皆有怨愤非议。沈显当政后期,国力渐危,故其为笼络藩王,不得已便罢了陆燮的官职,但因念陆燮秉性耿直,忠良可嘉,遂加恩泽允其留住于宛城的原尚书府邸,修养静息,然而务须远离政事。陆燮抱负不遂,心中郁结,便道:“朝政腐朽,蛀虫猖獗,沉疴难理,圣上却信谗言远忠良,燮深为不解,心中之痛竭无能言表也,心既已成死灰,故,燮于此立誓,吾之后裔务必淡出仕途,旦有违者,皆逐绝于陆氏族人矣!”如此,陆文航自幼便不若寻常官宦子弟般以荣登仕途为毕生目标,而是在陆燮的循循善诱下全心地倾注于医术的研讨。因其聪慧灵转,领悟力极强,故在陆文航十五岁时,当其以良策成功地制止了天阙泛滥不歇的瘟病后便一举成名,炙手可热。再者,因其行迹洒脱,桀骜不逊,文采风流,便尽得闺中女儿之爱慕倾心,故,陈念娉迷恋于他亦并非无有缘故。
陆燮虽不屑朝政官吏,却对陈沅江另眼相看,一直以和颜坦诚相待于陈沅江,而陆燮的高风亮节亦为陈沅江所欣赏,是然,陆陈两家盟好,陆文航自小便能在陈府自由出入,如此,其与陈明峻的关系日笃,非常语所能比拟。此次,陈明峻不远千里,捎讯力请陆文航前赴辛郡为陈沅江医治,他当然无能拒绝。只是,其行止颇为让人不解,韩子湛援军出发前,他自请为随扈军医,因其医术精湛,名声响彻远播,沈熙昊闻之大喜,着即赐其太医院医正一职,官封五品,可随军前赴辛郡。陆文航此举一出,朝阁喧哗,陆燮却盛怒不堪,坚决声称欲与其断绝父子关系,陆老夫人闻讯则病疾日沉,处境渐忧。
如此境况,亦乃雅卿告知于我的,陆文航因上次来访之时被我一贯的冷漠所寒,我与他之间的误解由此亦愈来愈为浓厚,现已到了相见无语的地步,故其前赴辛郡之前,我未曾相送于他。然而,一直令我不解匪夷的是,陈明峻归京乃隐秘不可言之事,若非陆文航告知,我根本无从知晓,而韩子湛大军出行的场面却声势浩大,震彻朝野。
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我一惊,连忙敛起衣袖将佛珠藏匿,定了定神,冷声喝问道:“谁?”
“小姐,请速速起身盥洗,少公子派信史自宫中前来,现有要事禀告!”雅卿的声音自门外,尽带着恐慌无绪,我的心中赫然一凉,陈明峻?所为何事?
“变故横生,局势已变,上旨既定,陈氏凶险,夤夜离京,莫作耽搁,万千谨记!”夜色阴郁,菰凉如水,空气中氤氲着一种腥躁的暗压,桎梏如网,让人呼吸困难,我捏着信笺的指节渐渐泛白,全身冰凉,遂看向那送信之人,只见他脸上、额上纵横流转着不断的污血汗水,声音嘶哑低沉:“陈小姐还是快些收拾行李赶路吧,现下事态紧急,少公子嘱托小的务必夤夜护送小姐离京,具体详情小的会在路上细细禀告陈小姐。”门外呼喊厮杀声遥遥骤起,似锐箭锵然划破长空,他脸色赫然一变,“陈小姐!来不及了,快走!”
……
我终究还是拒绝了蕊欣的提议――力请陆文航前来为己治疗,其理由似乎还颇为充分与妥贴:“既然陆公子已焚尽医薄宣称‘再不行医’,何必再前去叨扰絮絮惹其厌烦?我粗通医术,悉知自己的身体状况若何,今后吾定会遵照医嘱,安心调养,想必定会了无大碍。如若再不济,待至宛城后,我们亲自前往陆府拜偈,力显拳拳诚意,如此,总比让陆公子来回奔波希望大些。”
蕊欣闻言颔首,却不语,若有所思,只不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行事更是面面俱到,尽心体贴地照顾于我,毫无怨言,我则尽量回避错遇韩子湛的失落黯然之情,将希望和答案寄于再遇之后,病疾遂渐渐大好稳定,十日后,终于复从驿站启程。
由于蕊欣念我身体虚弱,马车行走缓慢,颠簸辘辘,将近一月有余,方至宛城近郊。
这日,晴风和煦,枫叶红盛,景色怡人,京畿郊外,“远宏”酒肆二楼,我立于客房窗口静静地遥望不远处连绵起伏的明汝山色,情绪涟涟,心有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