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地看了副局长一眼。这一眼就看得副局长坐不住了,当即弹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市长作了深刻检查,说这件事与局长无干,全是他背着局长“弄下的”——仿佛他是背着自己的妻子养了一个小妾一般——此刻他已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处分,绝不会有一点怨言。而且他为自己的行为影响了局长和局里的声誉表示歉意,他一定记取这件事的教训,在今后的工作中“严格要求自己”,以不辜负局长和组织多年来的培养云云。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副局长都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当时是怎么脱口而出的。他和局长简直像演电影一样,局长是张艺谋或者陈凯歌,他则是巩俐或者陈红。局长使一个眼色,他就得冲上去表演一番,而且演得必须“像真的一样”。巩俐演《秋菊打官司》时,为了演得“像真的一样”,据说吃了许多苦,遭了许多罪。而刘晓庆和陈冲当年演《小花》时,其中的哪一个为了“找到哥哥”往山上爬时,手和膝盖都磨破了!问题是这些演员因为表演到位,一夜之间名噪全国,而副局长虽然表演得也到位,可这个局长位子仍然岌岌可危。就好比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成,副局长一个人在山头上打退了多少次美国鬼子的猖狂进攻,可到最后战役总结时,首长却要将大红花挂到另一个根本没有参战的人胸前,你说这让人有多委屈?八年来副局长为局长挡了多少事,局长屙下的屎,得由副局长去打扫干净。那次调五个工人的事,相当于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孩子哭哭啼啼来到会场,本来是局长的私生子,副局长却得勇敢地去认领,自告奋勇去给这个莫名其妙的孩子当爸爸,这种事情带来的耻辱感局外人怎么能体会到!
当时的传言对副局长十分不利,就是说他很有可能当不上局长,八年的努力将成泡影。副局长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想给市长去送钱,可据说市长从不收钱。后来一个知情者向他透露,市长喜欢字画;市长属牛,生日是九月九日;那年又正好是牛年。知情者向他透露这些珍贵的信息时“惜语如金”,只说了这样三句话,再未多吐一个字。好在副局长是领悟能力很强的那种人,当天晚上他就带着两条软中华香烟和两瓶茅台酒找到了徐有福家中。副局长与徐有福同年由学校毕业分配到市政府机关工作,那时他们都没结婚,俩人有一个共同的爱好,一有时间便去打几盘乒乓球,有一段时间过从甚密,后来渐渐疏远了。那天晚上副局长突然登门,他向徐有福开门见山说明来意:他想让徐有福的妻子带他去市艺研所认识一下那位以画牛而闻名全省的画家。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副局长以八万元的价格向画家“订做”了一幅画,创意是这样的:九头雄壮的牛像徐悲鸿画的奔马一样在画面上“奋蹄”,其中一头牛最大,奔腾得也最有气势与力度,给人一种凌空而起即将穿云破雾的感觉。当时副局长给画家讲述自己的创意时,还和画家开玩笑,他说:“当然你不能将牛画的像飞机一样在空中穿云破雾,一旦发生空难怎么办?那不两万斤大米就全完了!我的意思是,你得将这个‘领头牛’画的既有凌空腾飞之感,又得让它的两条后腿牢牢地根植在坚实的大地上!”
画家当时不停地冲副局长点头。自从这位属牛的市长当市长后,他的“牛画”一下卖得火爆起来,可一幅画卖八万元的高价,还是第一次。他当时画的售价是,画一头牛带两只小牛,卖二百元;画两头牛带四只小牛,卖五百元。他一天至少可以画两至三幅。可现在九头牛卖到八万元,连画家自己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对副局长的话当然言听计从,满足他提出的各种要求。
九头牛呈奔腾之势,意味着有九牛二虎之力。副局长的创意并没到此止步。他要求画家在九头“实牛”之外,再画九头“虚牛”,即九头大小不一的“实牛”以九头若隐若现的“虚牛”为背景。这意味着九头牛若奔出画面之外,后面又会有九头牛前仆后继跟上来。画外之意是:有多少头牛奔出画面之外,就会有多少头牛补上来。就像当年朝鲜战争中美国鬼子向我阵地冲锋一样,每次有九个美国鬼子编队冲上来,被打死后又会有九个编队冲上来。
副局长将这幅原本价值一千元左右的“牛画”,以八万元的价格买下后,在这年的九月九日这天送到了市长家中。两个月之后,他便打退了所有扑上来的美国鬼子,担任了这个局的局长。
所以市艺研所的画家都很富裕,这位“牛画”则为富中之首,他是本市文艺界第一个买私人小汽车的。而最穷的则是几个作家和徐有福妻子这样的普通职员。作家写的书都是自费出版,印几千册,很难卖出去。一作家一次去卖书时,被一姓王的房地产老板奚落一番,回到所里便愤而将章太炎当年给一王姓暴发户手书的一联写成条幅挂在室中:“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礼义廉。”然后将徐有福妻子和所里其他几个出纳会计保管收发之类的女性职员召到房中,给她们讲述这幅字的含义。作家对几个婆娘说,我准备将这幅字送给王某某(指那位王姓房地产大款),你们能看出这幅字的含义不?看不出来吧?当年那位王姓暴发户向章太炎求字,章太炎向来鄙夷这类暴发户,信笔写了这幅字。暴发户将字悬于高堂,洋洋自得地逢人便讲:“国学大师为我题字。”后来有一人看出其中含义,对这位暴发户说,字倒写得好,只是语含伤人之意:上联忘八,下联无耻,意即“王八、无耻”。王姓暴发户当时脸都气歪了。作家如此发泄了一通,仍不解气,又对徐有福妻子和其他几个婆娘说,像这种不学无术的暴发户,现在在咱们紫雪市也一抓一大把,咱们紫雪市的房地产老板哪一个小学毕了业?不过有这么一堆暴发户追捧,咱所里写字的画画的日子倒好过了,只是苦了咱这些写书的——现在谁还看书?有了几个钱,都去看女人去了——把女人身上的每一个“部件”都看遍了。现在这些大款,恨不得都变作《西游记》里的净坛使者呢!——一个个化作鲇鱼在女妖们的大腿间钻来钻去——现在的女人们为了吸引大款们的目光,也差不多成“妖”了——一个个把自己打扮得妖里妖气。古语说,慢藏诲盗,冶容诲淫。这话的意思是说,自己保管财物不慎,无异于教导人来偷窃;女子打扮得过分妖冶,无异于引诱人来调戏自己。现在这些房地产老板、大款、暴发户,不过是“盗”而已——国家的财物保管不慎,被他们偷走了。而女人们又变作了“妖”,千方百计去纠缠勾引这些只晓得“一二三四五六七”的大款。所以这年头第一是卖字卖画容易,因为买字买画的基本都是暴发户包工头,他们一般都是小学三年级以下文化程度,哪能鉴赏了字画?只要装裱得华贵一些,就肯掏钱——就像女人只要有点姿色,再打扮得入时一点,(骨子里)妖冶一点,品位一点,情调一点,浪漫一点,冬天穿裙子(因为办公室有空调),夏天穿长裤(因为办公室有冷气),口语里再能夹带几句时尚的英文单词,什么it、iq、eq、oa之类,只要扮作这样一副新新女白领模样,就会有大款将她们包养起来一样。女人将自己包装起来送给了大款,包工头买下字画送给了当官的。当官的也没几个懂字画的,只懂得附庸风雅——将这些毫无价值的字画挂上家中的客厅。当官的房子一般都很大,再大的字画挂上去也显不出有多大。
第二是卖“那个”容易。只要年轻一点,光鲜一点,就有人买。作家当时受刺激后喝了点酒,特别愤世嫉俗,在徐有福妻子与所里其他几个女职员面前信口开河。现在只有两样东西难卖:我写的书和你们这些老娘儿们的“那个”!当时所里几个女人站在作家面前,作家竟以手将大家大幅度指了一圈后这样说。
徐有福妻子本想给作家发作:这太伤人自尊了!但作家平时口无遮拦惯了,啥话也能从嘴里打发出来,况且当时喝了酒,如果和他理论,说不准他会说出更难听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