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弗又到厨房里去了,玛丽安望着她盘子里那几块肉直发愁。她想把肉藏到桌布底下去,但不行,那会被人发现。她倒愿意把向塞进提包里,可是包在那边沙发上。或许她能够把这些东西偷偷从领口塞到她衬衫里面或者藏到袖子里去吧……
“……在其实是一阵精力得到发挥因而极度兴奋之中把颜料泼洒在画布上的画家,我们也有具有类似想法的作家……”
她把脚在桌子下面伸过去,轻轻踢了踢邓肯的小腿。他吃了一惊,随即朝她掉过头来。有这么一会儿,他似乎忘记了她是谁,然后,他回过神来,好奇地望着她。
她把一块肉上的沙司刮去,用两个指头捏住肉,在蜡烛上方朝他扔过去。他接住之后,把肉放到自己盘子里用刀切碎。她又刮起另一块肉来。
“……不再像是分娩;不,长时间沉思孕育作品已经成为往事。现在艺术选择摹仿的自然行为,是呀,被迫摹仿的自然行为,是交尾的动作……”
玛丽安又扔过去一块肉,邓肯也麻利地接住了。她想,干脆同他换个盘子岂不更简单,转而一想不行,特雷弗会看得出来,他走开之前邓肯已经把肉全都吃光了。
“我们如今需要的是一场大灾难,”费什继续说道。他的嗓门越来越大,几乎像是在教堂里吟诵圣歌那样,看来他是把声音逐步放大,以形成一个,“一场大灾难。再来一次黑死病,一次大爆炸,把成千上万的人从地球上抹掉,把我们现在所谓的文明忘个精光,然后生育才又会成为必不可少的需要,然后我们可以回到部落时期,还有古老的神灵,包括那乌黑的土地神和女神,海洋女神,专司生育、成长和死亡的女神。我们需要一个新的维纳斯,一个专司温暖、植物生长和动物繁衍的生气勃勃的维纳斯,一个大肚皮、充满了活力和发展前景的维纳斯,她会分娩出一个五彩缤纷的新世界,一个从大海中诞生的维纳斯……”
费什决定要站起来,也许是想把最后几个词儿讲得更生动有力一些吧。他两手支在桌子上使劲一撑,谁知折叠桌的两条腿一歪并拢了,他的盘子一下滑到了他的怀里。这时候玛丽安恰好扔了一块肉给邓肯,这一来从侧面打到他的脸上弹了出来,蹦到地板上,落到了一堆学期论文中间。
特雷弗两手各端一小盘色拉,跨进过道里,这两件事刚好被他撞见,他的下巴耷拉下来。
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邓肯开口说,“我终于明白自己想要变成什么东西了。”他双眼宁静地望着天花板,头发里可以看见有一丝灰中夹白的沙司。“我想成为一个变形虫。”
邓肯先前说过他要送她一段,他也需要吸点新鲜空气。
幸运的是,尽管有些东西洒掉了,特雷弗的盘碟都好好的。重新支好桌子后,费什安静了下来,他只是低声自言自语说着什么。特雷弗很有风度地闭口不提刚才的事儿。不过在吃接下来那几道菜,包括色拉和加酒火烧桃子、椰子饼干,饮咖啡和喝酒时,他对玛丽安的态度冷淡了许多。
这会儿他们走在街上,只听见脚下的积雪沙沙地响,他们谈起费什把他洗手指用的小碗中那一小片柠檬也吃掉的事来。“特雷弗当然不喜欢他这样,”邓肯说,“我跟他说过,要是他不高兴看到费什吃,那他就别在里面放柠檬片。可是尽管他说没有人怎么欣赏他搞的这一套,他还是一定要照那套规矩办。我平时也会把我那片柠檬吃了的,不过今天有客,我才没有吃。”
“真的很……有意思,”玛丽安说。她心里正纳闷怎么整个晚上他们连提都没有提她,也没有问她一句话,她原以为他们邀请她去,是想同她熟悉熟悉。现在,她心想他们很可能只是想要找个人来听自己高谈阔论。
邓肯冷笑着望了她一眼。“你现在知道了我在家里是什么滋味了吧。”
“你可以搬出去啊,”她说。
“不,其实我倒是挺喜欢这样。更何况换了别人,他们能把我照顾得这么好,能这么为我操心吗?要知道,他们只要不是钻在他们的嗜好里面或者忽然想到去搞什么新鲜玩意儿,他们对我的确不错。他们花了那么多时间,大惊小怪地担心我不知道如何做人,搞得我自己都不用去多想这个问题了。从长远的观点来看,他们应该使我更容易成为变形虫。”
“你干吗对变形虫这么感兴趣?”
“哦,变形虫永远不会死,”他说,飞没有一定的形状,灵活多变。做人太复杂了。”
他们走到了柏油路的坡顶上,下面就是篮球场。邓肯在路边一个雪堆上坐下来,点起了一支烟,他似乎一点都不怕冷。过了一会儿,她也在他身边坐下了。由于他并没有搂住她的意思,她伸手搂住了他。
“问题是,”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我希望有点东西总还是真实的。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那是不可能的,但总会有一两件东西吧。我是说,约翰逊博士反驳万物皆空的理论时,他的办法就是用脚去踢石头,我总不能一天到晚去踢我两个同住的伙伴吧,也不能去踢指导我的教授啊。除此之外,我的脚也许还不是真的呢。”他把烟头扔到雪地上,又点起一支烟,“我想你也许是真的。我是说如果我们上床的话,我就有数了。天知道你究竟是真是假,我能看到的只是你身上一件又一件的毛织品,大衣啊,套衫啊,等等等等。有时候我纳闷是不是一直到最里面,连你这个人也是羊毛织的。要是你不是这么回事,那就好了……”
玛丽安觉得自己无法对这一要求置之不理,她完全明白她不是羊毛织的。“好吧,要是我们真的上床,”她边想边说,“也不能到我住的地方去。”
“到我那儿也不行,”邓肯说,她含蓄地接受了他的要求,但他既不奇怪也不兴奋。
“看来只有到旅馆里去,”她说,“装作是夫妇俩。”
“旅馆里的人是不会相信的,”他闷闷不乐地说,“我这个样子就不像结过婚的人,我去酒吧,他们还问我满不满十六岁呢。”
“你不是有出生证吗?”
“是有的,可是让我给丢了。”他掉转头,吻了吻她的鼻子。“看来我们只有到那种并不需要是夫妇才能去的旅馆里去。”
“你是说……你是要我……扮成个妓女?”
“嗯?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不行,”她说,有点恼火了,“我可不能做那种事。”
“可能我也不行,”他的声音很沮丧,“我又不会开车,根本没法去汽车旅馆。好了,看来只能如此了,”他又点起一根烟,“哦,你肯定会把我带坏,这一点倒是千真万确,不过,我又得说,”他说,口气中又带着一丝苦涩,“看来我是腐蚀不了的。”
玛丽安抬头朝篮球场那边望去。夜晚的空气清新凛冽,漆黑的夜空中星星也显得冷冰冰的。天已经下起雪来,是那种细细的粉状的雪粒,篮球场一片雪白,没有人踩的足迹。突然,她涌起一阵渴望,她想冲到篮球场上去跑,去跳,在上面踩出乱七八糟的脚印来。不过她心中明白,再过一会儿,她还是得同往常一样平静地向地铁站走去。
她站起身,掸掉身上的雪。“还往前走吗?”她问。
邓肯也站起身,手插到口袋里。他的脸上有些暗影,在微弱的路灯灯光下,显得黄黄的。“不了,”他说,“再见,也许吧。”他转过身去,影子几乎毫无声息地逐渐消失在靛蓝的夜色之中。
在玛丽安走进地铁站光线柔和明亮的长方形门厅时,她拿出硬币包,从一堆角币分币中间把订婚戒指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