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有点猜得出他回来的原因,”克拉拉说,仿佛有了点生气。“一定是同哪个姑娘惹下了麻烦,他那时候不也为这种事走的吗?”
“唉,”我说,对此并不感到奇怪。
恩斯丽轻轻嚷了一声,把孩子放到了草地上。“把我身上尿湿了,”她口气中老大不高兴。“唉,小孩子就是这样,不是吗?”克拉拉说。孩子大哭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递给了克拉拉。我愿意帮忙,不过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克拉拉一边摇着孩子,一边哄着她:“嘿,你这小丫头,真是个水龙头,瞧你,把妈妈的朋友给尿湿了,对吗?恩斯丽,那是洗得掉的。天气这么热,我们不想给你包上橡皮尿布,是吗,你这臭烘烘的小喷泉?都说女人天性之中就有母爱,别相信这一套,”她板着脸朝我们说,“屎一把尿一把的小东西,我就不相信哪个做父母的会真心喜欢。”
乔在后门廊出现了,他裤带上掖着条洗碗布权充围裙。“开饭前有谁要啤酒吗?”
恩斯丽和我连忙说要,克拉拉说:“亲爱的,请给我来点味美思酒。最近我只能喝这种酒,我这该死的胃啊,一喝别的东西就作呕。乔,请你把艾兰抱进房,给她换一换裤子,好吗?”
乔走下台阶,抱起了孩子。“对了,你有没有见到亚瑟上哪儿去了?”
“嗅,天哪,这小鬼这会儿究竟到哪儿去了呢?”乔走进屋后,克拉拉问;这似乎是个不言自明的修辞性疑问句。“我看他想办法把后门打开了。这小鬼头。亚瑟!快来啊,亲爱的,”她懒洋洋地叫着。
这个窄窄的花园的尽头有根晾衣绳,上面的衣服几乎拖到地面上,这时,只见两只脏脏的小手把衣服拨了开来,克拉拉的大儿子出来了。他就跟妹妹一样,身上除了尿布之外,没有别的衣服。他很不放心地偷偷瞧着我们,犹豫着不敢出来。
“这边来,心肝,让妈妈瞧一瞧你在捣什么鬼,”克拉拉说。“手别去碰干净床单呀,”她又加上一句,口气并不显得有什么把握。
亚瑟穿过草地朝我们走来,小光脚每一步都抬得高高的,草儿一定挠得他脚心发痒。他身上的尿布松了,只是勉强挂在他那圆滚滚的肚皮上,肚脐凸凸的。他皱着眉头,板着脸蛋。乔端着茶盘走来了。“我把那小家伙放在洗衣篮子里了,”他说,“她在玩衣服夹子呢。”
亚瑟走到我们跟前,站到他母亲椅子旁边,仍然皱着眉头。克拉拉说,“你这小鬼,干吗老摆出这副怪模样来啊?”她手伸到他屁股后面,摸了摸他的尿布。“我说呢,”她叹了口气,”他怎么一声不出的呢。老公啊,你儿子又撒下烂污来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反正尿布里没有。”
乔把饮料递给大家,然后跪下身来问亚瑟,’拉在哪儿了?领爸爸看,”他口气沉着,但又十分和气。亚瑟直直地盯住他爸爸看,弄不清是该哭呢还是该笑。最后他一本正经地迈向花园的一端,在一丛积满灰尘的红色菊花旁边蹲了下来,望着地上一摊东西直出神。
“好孩子,”乔说,走回房子里去。
“这孩子真是个野人,就爱在园子里大便,”克拉拉对我们说。“他自以为在施肥呢。要是我们不清扫的话;这儿准会成为个大粪堆。真不知道下了雪他该怎么办,”她闭起了眼睛。“我们训练他坐便桶已经有段时间了,尽管有些书上说这还嫌太早了一点,我们给他买了个塑料痰盂。他根本弄不清那是干吗用的,常常把它套在头上到处玩儿。我想他一定以为那是个安全头盔呢。”
我们一边啜着啤酒一边看着,乔穿过花园,拿了一张折起的报纸走了回来。“等这个生下来,我要服药了,”克拉拉说。
乔终于把饭做好了,我们回到饭厅里,围着一张粗笨的桌子坐下用餐。小的那个已经喂饱,放到了前门廊那边的婴儿车里,亚瑟呢,坐在高脚椅上,每当克拉拉用汤匙舀着食物往他嘴里送时,他总是扭来扭去地想避开。饭是面条和一些干瘪的肉丸,都是现成配好的,再加上莴苣。甜食呢我一看就认出来了。
“这是新出品的米饭布了罐头,省掉不少时间,”克拉拉以辩解的口吻说。“加上奶油还不错,亚瑟就喜欢这个东西。”
“不错,”我说,“过不多久就可以买到橙汁的和卡拉梅尔口味的了。”
“哦?”克拉拉边说边熟练地截住亚瑟嘴里流下来的一长条布了,把它塞回到他的嘴里。恩斯丽拿出香烟,让乔给她点着了。“告诉我,”她同他说,“你可认识她们那个朋友,叫伦纳德-斯兰克的那一位。她们神秘兮兮的不肯多讲呢。”
用餐时乔前前后后忙个不停,撤掉盘子啦,照应厨房里的事啦,看来有点晕乎乎的了。“哦,不错,那个人我记得,”他说,“不过他其实是克拉拉的朋友。”他匆匆忙忙地吃下布了,问克拉拉还要什么东西,不过克拉拉没听见他的话,亚瑟刚才把饭碗扔到地上了。
“那么你觉得他那个人怎样?”恩斯丽问,似乎他看人是绝对没有错的。
乔双眼望着墙壁动起脑筋来。我知道,他这个人是不喜欢在背后说人坏话的,但我也知道他不喜欢伦。“他是不大讲究道德的,”最后他终于开口说。乔是个哲学讲师。
“哦,你这话可不大公平,”我说。伦从来没有对我有过什么不道德的行为。
乔朝我皱了皱眉头。他同恩斯丽并不熟,总是以为所有没出嫁的女孩子都容易受骗上当,需要有人保护。有好几次他都用长辈的口吻对我说这说那的,这会儿他又着重谈了自己的这一看法。一那种人……还是少同他来往为好,一他板着脸说。恩斯丽笑了一下,喷出一口烟,她一点也不在意。
“这倒使我想起来了,”我说,“你最好把他的电话告诉我。”
饭后乔收拾桌子,我们便坐到那间乱糟糟的起居室里。我提出要帮忙,但乔说他一个人行了,我不如去陪克拉拉说说话好。克拉拉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长沙发上一些皱巴巴的报纸当中,她闭起了双眼,我又发觉自己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坐在那儿,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中央那件十分精巧的石膏装饰,从前那可能是装吊灯用的,同时心中不由回想起克拉拉高中时的模样来,她个子很高,但身体却不大好,体育课老是免修。每当我们身穿蓝色运动服上课时,她总是坐在边上看着,同学们个个汗流泱背,姿势又谈不上优美,在她眼里,一定觉得很奇怪,有几分滑稽可笑吧。十几岁的孩子大多爱吃油炸马铃薯条,班上同学中有的是大块头,人人都羡慕她的身材,在大家心目中,她几乎就是香水广告中朦胧的女性形象的典型。到大学里,她的身体好了些,但由于她一头留得长长的金发,因此越发像个中世纪时代的人,那时我看到她,总会联想起壁毯上那些坐在玫瑰园里的古典美人。自然她的思想完全是两码事,但我对人的看法总会受到外貌的影响。
她在那年五月大学二年级快结束时同乔-贝茨结了婚,当初我认为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乔那时是研究生,比她大将近七岁,高高的个子,长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背微微有点驼,对克拉拉老是像个保护人似的。他们结婚之前互相倾慕,彼此理想化到令人好笑的程度,大家都说乔有一天准会脱下大衣铺在烂泥地上让克拉拉走过,或者跪倒在地亲吻克拉拉的胶鞋。孩子的出世都不在他们计划之中,第一次怀孕时克拉拉万分惊喜,说是真没想到她竟然也要生孩子了;到怀第二胎时她就有些惊慌失措,如今第三个孩子即将出世,她苦恼得不知所措,干脆躺倒在地,一切听天由命。她常把孩子比作附在船底的藤壶,粘在岩石上的笠贝这类东西。
我望着她,心中不由觉得既尴尬又同情,我怎么才能帮他们一把呢?也许我可以提出,什么时候过来把房子打扫一下。在这方面克拉拉一向就不大行,她对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实际事务,例如用钱啊,准时上课啊等问题都无法应付。我们同住在一起时,她常常会手足无措地在房里发呆,不是鞋子少了一只就是找不到干净衣服换,每到这时,我只好帮她在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衣物中东翻西找。她这种杂乱无章的习惯和恩斯丽不一样,恩斯丽往往是主动采取行动,要是她心里不痛快,可以在五分钟之内把房间里搞得一塌糊涂,而克拉拉则完全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她只是一筹莫展地看着房间越来越乱,既没有办法整理,又不知如何摆脱。她生孩子也是同样的情况,她的身体似乎完全不受自己的指挥,她根本无法控制。我望着她孕妇服上那鲜艳的花卉图案,那些格式化的花瓣和卷须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像是活了起来。
我们很早便离开了,走前亚瑟哭着嚷着被乔抱上了床,乔说是他在起居室门背后“闯了祸”。
“不是什么祸,”克拉拉睁开眼睛说道。“这孩子就爱在门背后撒尿。真不知是怎么搞的,这小子就是鬼,我看他长大之后准会去干一些秘密工作,当特工或者外交官什么的。”
乔把我们送到门口,他的胳膊上还夹了一堆脏衣服。“你们过几天一定得再来,”他说,“克拉拉没有几个朋友可以谈谈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