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当初是否应该亲自押送军粮来韩国,吕不韦曾经犹豫多日,因为战火纷纭的上党不比平静安宁的邯郸,路途迢迢随时会有不测凶险!但是,现在吕不韦由衷地对自己说,这次来得太有必要了!邯郸的烟花柳巷固然迷人,然而始终沉迷于那个香醉翠艳的世界,怎么可能了解现实世界的变化之大?怎么可能把握天下大势?又怎么可能准确地把握自己未来的仕途?吕不韦喜爱烟花深巷中的风尘女子,但那只是他抚慰寂落情怀的一种特殊方式,他在满足感官刺激之后,却不会在欲海香泽之中迷失方向,如果是那样,那吕不韦就不能称其为吕不韦了!
如果这次没有亲自身处韩国前线,吕不韦肯定不会如此快地将遥远的秦国与赵国联系起来。在千里之外的赵地,清澈的滏阳河水依旧缱绻多情地偎依着邯郸城,烟花巷的绢丝蒙制的仿古灯笼依旧散发出诱人迷离的红色光芒,吕不韦在邯郸城里感受到的完全是一个太平盛世的氛围!
在吕不韦心中,邯郸城是一座坚不可摧的雄伟城市,赵国是一个雄据河北的泱泱大国,这在吕不韦的祖国卫国被赵国吞并之时,他就有这样的认识。在这个狼烟蜂起的时代,尔虞我诈弱肉强食似乎成为社会时尚,在长期的兼并战争中,宗周天下已经归于七家——齐、楚、燕、韩、赵、魏、秦,时称战国七雄。许多士人认为:战国七雄旗鼓相当,力量此消彼长,或东西连横,或南北合纵,战争会持续不断,但谁也灭不了谁。
但吕不韦却不如此认为,在他看来,一些国家正日薄西山,已经徒有强国的虚名了。齐国在二十二年前被燕人乐毅统帅五国联军征伐之后,国力虚弱不堪;燕国则在昭王、惠王之世,与齐国长期进行国运相赌的殊死搏杀,在战火熄灭之后,早已经锐气尽失奄奄一息了;南方的楚国,疆域辽阔,但君主昏暗懦弱,臣僚派系林立,激烈的内耗耗尽了楚国的生气,加之十余年前白起将军统帅数十万秦军向楚国发起猛烈攻击,楚国立基的郢都重地也被攻克,楚国快成为一具任人宰割的僵尸了;魏国、韩国损失尤其惨重,近二十年来,差不多没有一日不是处于战争状态,战争掏空了三晋之地的五脏六腑,这些年,两国不知割让了多少座城邑奉献于秦国,才换来没有穷尽的苟延残喘。
多年来,吕不韦一直认为赵国是最值得倚赖的国家。
自从赵、魏、韩三家分晋以来,赵国实力虽然时起时伏,但总体上是不断发展的。特别是赵武灵王以来,赵国人锐意改革,学习穿胡人服装,组建骑兵,练习射箭,使赵国军事实力迅速增强。赵惠文王继位之后,文有蔺相如、赵胜,武有赵奢、廉颇,将相和睦,国力蒸蒸日上。赵国在近三十年来的战争中,也多有胜绩,特别是七年前的秦赵阏与战役,名将赵奢利用奇袭之计,长途奔袭,大破桀骜不逊的秦军,从此秦人闻听赵奢威名,无不胆寒。此战后,秦国被迫送安国君到邯郸来作为人质,以求秦赵和解。
赵孝文王即位以来,赵国国内政局稳定,国力继续增长,特别是赵国有一支规模达五十万人的军事武装,处于河北之地的赵国俨然一个有着恢弘气度的大国!
身在邯郸之时,吕不韦亲眼见过赵王在武灵丛台检阅赵国军队时的情形。正月里的一个阳光融融的上午,吕不韦和邯郸市民们在丛台下,目睹一队队威武雄壮的赵国军士从赵王眼前走过,那排山倒海气吞山河的架势,那旗幡林立矛戈耀眼的光芒,使吕不韦深受震动,赵军简直就是无坚不摧的金甲之师,简直就是一道铜墙铁壁!
正因为如此,精明的吕不韦才会想到在赵国谋求仕途发展。只有在一个强大的国家从政为官才有实际意义,吕不韦一直是都这样认为。
但现在,吕不韦的思想罅隙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未来的赵国能不能抵御秦军的侵袭呢?
吕不韦静静地卧在床榻上,任由思绪翻江倒海般驰骋。
“秦军、秦国、秦王……秦王、秦国、秦军……”吕不韦的大脑中不时浮现这几个概念。以前吕不韦对这几个概念是何等的模糊呀!只有目睹了韩国前线的惨烈的战况,目睹了秦军的凶悍,才能真切体会到“狼来了”的可怕!
秦军实在是太可怕了!吕不韦曾经读过一本书,书中描述一般秦军士兵战斗时的形象:当战争开始后,秦军士兵个个奋勇争先,不要命地向前冲,他们一手握着盾牌,腋下夹着刚砍下的敌兵首级,一手紧握着长戢,向着敌军死命追杀……
这是一支多么恐怖的军队啊,更可怕的是,当一支有着恐怖战斗力的军队身后有一个强大的国家作支撑时,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昭王时代!这雄浑的称谓,对关东六国而言简直就是一个莫大的灾难!
吕不韦知道,在秦昭王主政期间,秦国把疆土扩大了整整一倍,魏国、韩国、楚国皆割地以事秦,损失惨重!
尽管吕不韦不喜欢秦国,但他又不能不承认一个残酷的现实:秦国正成为崛起为一个威胁天下的强盛国家!韩国已经没有力量与秦国抗衡了,魏国在秦国征伐韩国前就已经向秦国俯首称臣了。那么,至于赵国嘛……
从地理位置上而言,赵国与秦国之间,本来有西边的韩国、魏国为其屏障。现在,经过多年征战,韩魏不断丧师失地,使赵国与秦国的疆土相互接触了,而且接触的边界线越来越长,现在,上党若再丢弃,将直接威胁到赵国腹心的安全!
想到这些,一股寒气沿着吕不韦的脊梁闪电般传遍全身,使人有股麻酥酥的感觉!
当赵国、秦国两强相争,是赵国的铜墙铁壁更坚实,还是秦国的铁戢钢矛更锐利?
“快!快!快!……上城墙……秦军又来攻城啦!”一阵惊恐的喊叫声打断了吕不韦的思绪。
吕不韦不禁心里一惊,急忙跳起床,奔至窗户前向外张望,天已经麻麻亮,一团团一簇簇的人影正忙乱而急促地从馆驿前门口闪过。
吕不韦跑出馆驿正门看,只见许多韩军士兵正迅疾地向东边几十丈开外的城墙头飞奔而去,韩军士兵中还夹杂着手拿铁农具、木棍的上党百姓,更让吕不韦没想到的是,一些住在馆驿边的参加运粮队的赵国士兵也拿着刀剑长矛冲向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