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元年,又是一个干旱之年。
六月二十八,颍州。
屠三身上已无半点银钱,自到达颍州的第一天起屠三便开始了打听徐春妮和屠金娘儿俩的事情,也不管工钱多少的在码头上寻了个活计。然而半年多过去,依然没有半点徐春妮和屠金娘儿俩的消息,他终是放弃了,但他却大醉了三天。
他决定留下来,再四处奔波也是无济于事的,这时候屠三才知道什么叫沧海一粟,什么叫人海茫茫,什么叫无奈,什么叫悲哀!也许是屠三心灰意冷了,在到颍州之前他从没在一个城镇待上超过三个月的;又或许他真的是疲了,在颍州一停便是不想再走了。之后又是过了半年多,屠三已经慢慢习惯了那样的生活,来了货物便去搬,没了事便喝酒,喝了酒便是指天骂地的胡说八道,他的脾气更是变得火爆了许多,他亦无牵挂亦无所惧,但这样的生活终是给他惹了麻烦。
还记得那日是六月初二,难得一个阴天,码头上也无货物来,闲来无事的屠三便早早的来得酒馆喝酒。
他已是常客,虽然酒馆内众人均是知道他的酒品不好,喝醉了便无法无天,但酒馆老板还是特意给他多沽了几钱,临去时还不忘嘱咐道:“你这脾气该也收一收了。”屠三望着店老板笑着应承下来。那日倒好,屠三没像往日那般在酒馆内便指天骂地的,而是喝完酒顾自一个人便摇摇晃晃的去了,待店老板收起桌上的碎银时,屠三已消失在一阵沙尘当中。
也不知道何时起的风,刮得幌子招牌劈里啪啦的乱想,道路上更是扬起一阵黄沙,道上行人均避了进屋去,唯屠三一个人在宽敞的大街上窜着“迷踪步”。其实屠三也知道自己没喝多少,可他只是想醉,于是他便醉了。
滚滚黄沙之中,屠三竟又大唱大骂起来,上自三皇五帝,下到蛇虫蚂蚁,真是事无巨细到了屠三嘴里统统都成了狗臭屁。不想这日也活该屠三倒霉,却是遇到了一个和他较真儿的人,屠三或许不认识,但是各位看官或许还记得两年前完颜亮兵败瓜洲渡,完颜云宣得令追杀完颜阙一事,此人便是当日完颜云宣部将追杀失败之后为其出谋划策,从而化去金主完颜雍怒气,而今已得到升迁的前军中参事全中道。
想那全中道虽为金人办事,但祖祖辈辈均是汉人,自己也是在向南宋朝廷报效无门的情况下这才投效了金国。况且金国境内本就多任用有学识的汉人为吏,就连以忠义著称的辛赞也在汴梁为吏多年,汉人金职一事本无可厚非,可此时屠三趁着酒劲却是又骂开了。
原来这全中道得到升迁后便请愿来颍州,欲造福一方百姓,于是刚上任不几天,自己便出来暗访民情,此时正在一酒楼上小憩。不想听闻街道上有人疯言疯语,骂遍了先圣德贤,全中道自屠三的大骂中知晓屠三乃一莽夫而已,本不欲计较。不想屠三更是口无遮拦的大骂起汉人事金职,欺压百姓来,说什么个个不是好东西,简直就是汉人里面的奸贼,比那秦桧更奸、更恶,恐怕“汉奸”一词最早便出于此吧。
其实屠三也是无心,只是想到什么骂什么,平日里也没谁和他过不去,可是听到全中道耳朵里,那就不一样了。于是屠三不明不白被打了板子,而后丢了活计,一连半个多月,竟没人敢收他干活,生怕给自己惹来麻烦,就连那房东老板也在催了,让屠三尽快搬走,先前欠下的租子也不要了。可是此时的屠三已是身无分文,除了几身换洗的衣物,便只剩下一把一直舍不得当掉的长枪和那个本准备给徐春妮的指环了。
屠三坐在屋子里,喉咙里直痒痒,酒瘾却是不识时务的犯了,可手中只有几个铜子儿,看样子这里是待不下去了,屠三不禁狠狠的刮了自己一个耳巴子,骂道:“都他娘的这张臭嘴!”可他却没怪到酒上。
屠三再将自己包袱翻了翻,除了几身换洗的衣物,便是一个指环,在衣物中又找到一封信笺,屠三望了望信笺,拿起来又想了想,还是带着吧,又不是很重。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屠三又把目光放在了一直立在屋角的那把长枪上,放在那里这么久了却也没生锈,也不知道什么材质煅的,比起铁枪来却是重了许多,心中想到定值不少银子吧。
屠三手中不断的把玩着指环,目光却一直在长枪上,心里琢磨着:到底当什么好呢?经过一番筹措之后,屠三终是决定当掉手中的指环,春妮找不见了,那指环便没用了,长枪却还能当个防身之物,自颍州出去也不知道要走多少山林野路呢,于是,屠三握着指环便出了门去。
一路行来,屠三见得街上行人看自己的眼神还有些异样,更有几个平日里相熟的大笑着喊他,出他的丑,他也懒得理会,心中暗骂:也不知道这种事有什么好笑的!总算是来得当铺门口,看着那鲜红的大字招牌,屠三心中不禁又筹措起来,也不知道这指环能值多少钱,可已想到钱喉咙里便痒得发慌,头一埋,也不理那么多,径直进去了。
来得高高的柜台前,屠三见柜台里一个伙计正在打理着什么,屠三胆怯的唤了一声,那伙计这才发现来了客人。连忙抬起头来,刚换上笑容,却一见是独臂屠三,却是笑开了道:“三爷,您要当点什么啊?”
屠三见整日足不出户的当铺伙计都知道自己的事,心中竟也感到一丝快意。虽说自己挨板子那事也算不得什么好事,可如今整个颍州城却是没几个人不知道的,前几日还见几个小孩子在街上唱着什么歌谣,也是说自己的,虽是溜口却也记不起了,只晓得当时自己很生气,此时想来却是该买些糖果给他们,想想,我屠三也成名人了!
人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便是这个道理了。屠三暗自得意了一会儿,也不理会那伙计的嘲笑,将手中的指环递了上去,道:“你看看,值多少?”
那伙计见屠三不搭理自己的,也少了继续纠缠的兴趣,自柜台上拿起屠三递上来的指环看了看,却是不识。色泽暗淡,则不金不银,内里有青斑,则七分像铜。然而这铜质却说不好,说官铜吧又不是官铜,没有那么沉;说私铜吧也不像,没有那么糙,却又不是铁,就材质上这伙计却是分不出个子午卯酉来。再看年份,则已有些年头,于是便摇摇头道:“你这个不值钱,我最多给你几十个通宝。”
屠三一听差点没骂出来,以前在蔡州的时候也估过价,当时别人那掌柜的还出了三两银子呢,怎么到了这里却只值几十个通宝了?于是便道:“你瞧清楚了没有,再瞧仔细点,这可是青铜的。你知道什么是青铜吗?就是……”
那伙计虽也是刚来不久,但是掌柜的交代给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无论什么东西,千万不要说自己不懂。此时见得屠三如是说,连忙打断他道:“你道我是不懂?青铜便是青色的铜嘛。”
屠三自己也不知道青铜到底是啥玩意儿,听得店伙计这么一讲,也暗自记下,偷偷琢磨长了见识。于是便道:“那你再看清楚一些,在蔡州的时候人家掌柜的可是给出了十两银子。”
“十两?!”店伙计很是吃了一惊,这破玩意儿能值得起十两银子,不禁又看了看,还是看不出来这指环哪儿特别的地方,于是又换了个想法,用十两银子来看这指环,却是隐约又觉得值了,但是他又拿不定主意,于是便道:“这东西值得起十两?”
屠三酒瘾发作,见店伙计磨磨蹭蹭的,于是便道:“让你们掌柜的看一下便是了,我懒得很你磨蹭。”
店伙计一听,心想掌柜的不在,要后天才能回来,店里就自己一个,这十两银子的买卖可是大买卖,疏忽不得。却是便歉意的笑了笑道:“三爷,您火气也忒大了,我哪里是跟你磨蹭啊。只是你这个……真的有人出价十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