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见深深地伏在书桌上。
“随便坐。”夏兄瓮声瓮气地说,头并不抬起来。
“夏兄,你病了?”
“没有。”
夏兄将脸在左右臂上来回滚动几下,才把头抬了起来。
姚江河看见他的眼睛红肿,像是哭过。夏兄袖口上的斑斑湿渍,应证了他的猜想。
“我祝贺你。”姚江河真诚地说。
“谢谢你,江河。刚才,我在想自己走过的路,越想越不是兴奋,而是感激。我在村小教书的时候,虽受了许多的夹磨,但更多的是好人帮助了我。说真话,我在跨入通州大学门槛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激动,而是惧怕,深深的惧怕。我怕自己的笨拙无法胜任更加艰难的跋涉,因此成天泡在书堆里,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死记前人的结论。这样,我是没有创造力的。实际上,我一开始就认识到自己这样读书的危机,必然是把自己牵引向更加幽深黑暗的死胡同。我非常羡慕你,既会绘画,又善书法,还欣赏外国人的音乐,我几次涌起一阵欲望,要过你那一种完善的生活。可我又不敢,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闻教授驱逐出去了。如果那样,我将如何向自己交待!其结果,是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木头人。”
“夏兄,你太自责了。这是没有必要的。在我们三人之中,你是长兄,不管从哪个方面讲,你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夏兄的眼睛再一次湿润了。他本来浮肿的眼皮显得更加浮肿。
“是你和明月拯救了我。”
姚江河渐愧地低下了头。“我是很对不起你的。”
“不是这样!你恐怕不知道,你对生活的洒脱时时影响我,使我在读线装书的时候,也不像以前那样一本正经,把自己弄得很苦。
带着一种洒脱的心态去读,汲收的东西更多。当然,给予我直接影响的是明月。”
谈到明月,对姚江河和夏兄来说,都是一个异常敏感的话题。
姚江河不言声,等待着夏兄把话说下去。
夏兄重重地咽了一口唾沫,把他与明月交往的细枝末节都原原本本给姚江河讲了。
“江河,不知道你感觉到没有,明月真正爱的人是你,可惜你已经结婚,妻子又是那么一个好人。”
姚江河本来处在一种恍忽迷离的神思里,夏兄最后的一句话,使他突然间对明月有了反感。他定了定神,对夏兄说:“夏兄,我们不说这些了。我到你这儿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请你回到原来的寝室去住”
夏兄有些不解了:“为什么呢?”
“你住在厕所边,太委屈你了。”
夏兄立即憨直可爱地笑了,认真地说:
“不关事的,不关事的。不知是我的鼻子不灵,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我一点也没有闻到这里的臭气。”
姚江河是相信这一点的。他曾读到过一篇散文——《看海去》,写作者夜访福隆海水浴场,在星光下赞叹海的神奇。第二天前往观看日出,只见沙滩上散乱的塑料垃圾,不禁渭叹不已!只不过一夜之间,只因眼识起了分别,心境就全然改观。由此,他又想起古代的一则禅宗公案——唐代新罗国位于朝鲜南部,当时华严宗有一位名僧元晓法师,与义湘法师二人到唐朝来留学。走到中途,又饥又渴。当时正是月初的夜晚,天上黑得连星光都隐藏不见,伸手不见五指,根本没办法赶路,只好在一座坟场旁边过夜。这时候,他们口渴难忍,便摸索着去寻找水源。忽然发现一水坑,他们连忙用钵盛了一些水倒进口里,如饮甘泉一般,异常甜美。等天亮了,他们想再饮一些水,好继续赶路,又走到坑边去,却赫然发现坑里有死人的骨头,还连着丝丝枯干的头发,水中并有蛆虫蠕动,再用鼻子去闻,一股腐臭之气令人作呕。两位法师呆呆立于水边,连一滴水也喝不下去了!
元晓法师智慧毕竟高人一等,他想到,昨夜由于口中干渴,喝的时候很快入腹,感觉不出它的臭味儿,今天亲眼看见人骨浸在水里,心中便生出恶逆之感来,于是一滴水也喝不下去了。真是三界维心啊!
夏兄把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到书上去了,因此闻不到厕所的臭气。
但姚江河毕竟心中有愧,又说:
“我们两个住在一起,你可以帮助监督我,免我生怠惰之心。”
“那是不必要的。”夏兄说。接着,他给姚江河讲了一则小故事:“如何才能体验到我与万物本是一体?”弟子问师傅。
“聆听!”师傅答道。
“我该如何聆听?”弟子又问。
“把自己化作一只耳朵,留神于一事一物中宇宙所通传送的玄音。若你听到的是你内心的独白,应立即中止它的喋喋不休。”
师傅的话让弟子豁然顿悟。
夏兄最终没有回到他曾与姚江河共住的寝室里来。
姚江河回来之后,仔细思索夏兄的话,觉得字字说的是自己。
以前,他曾从自己孤独的散步中获得充实,因为他实实在在地思考着关于自己和别人的事情,思考着清溪河与州河的文化渊源,思考着先秦文化尤其是楚辞何以如此博大精深,直达数千年之后子孙的心灵,喂养了一个华夏民族的文明。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那苍白的长长的路程,就变成写满文字的答卷了。可后来,他把散步当成了一种形式,凤凰山上的云松也好,镜花滩上的月光也好,州河水里的吼声也好,都被他杂念丛生的心排除在外了。他听到的,的的确确是内心的喋喋不休。他便在这喋喋不休里变得空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