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教授把绿皮书交给明月,谈谈地说:“将它撕毁吧。”
明月大睁着眼睛,不解地问:“为什么?”
“因为它侮辱了本人的名声。”
第二章
姚江河没有在美丽的春天的傍晚出去散步,他像一个孤独的幽灵,静默在愈来愈黯淡的小屋里。他的寝室在研究生接的底层,从窗口望出去,是一片肮脏的平台,平台之外,便是一条倾斜的宽阔的林荫道。此时,林荫道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以及温柔的软语和偶尔发出的张狂的大笑。要是往常,这些声音都会异常清晰异常刺激地进入他的耳鼓,而且他不需目视就能准确地判断:发出轻柔软话的是勾肩搭背紧紧偎依的恋人,发出张狂大笑的是没有找到恋人又渴求恋人结队而行的男女。可是今天,姚江河像是生活在真空里,又像是处在荒岛上,头脑里空旷得几乎没有了意识。
他是在等一个人,等他的师妹明月。
通过去年的一场期末测试,沉默寡言的夏兄更加呆若山石,除了上课,在任何公共场所都看不到他的影子。尽管他为堆积如山的书本付出了自己的青春,然而,书本给予他的回报是微薄的,考试五门课程,他有三门主科补考,放假前夕,他受到闻教授及中文系主任的先后召见,二人表达了同一种意思:如果第二学期的终考还是如此,他将失去继续攻读研究生的机会。为此,姚江河和明月想去安慰他,尽管平时夏兄完全游离于他们之外,与他们没有任何交往,更谈不上通常所说的“战斗友谊”,可他毕竟是师兄,命运把他们卸在了同一条船上,就应该同舟共济,齐心协力,将命运之舟划向彼岸。现在,师兄遇到了困难,他需要心灵的慰藉和实质性的帮助,作为师弟、师妹,姚江河与明月都不能袖手旁观。他们是在放假的前一天一同走向夏兄蜗居的臭不可闻的斗室之外的,看过夏兄贴在门上的对联,姚江河与明月的心里很不好受,觉得有一种苦味在香苔底下泛滥着。敲了许久的门,夏兄才开,手里依然捧一本厚厚的大书。见他戴一架深度眼镜,镜片的底光像乱石一样纵横交错,二人颇感吃惊。夏兄平时是不戴眼镜的。
夏兄并没让二人进屋,他的腰微微佝偻,沉甸甸的大书压迫着他筋脉毕现的手,使他显出力不能支的模样。明月首先跨进去了,姚江河跟了进去。明月的右手,情不自禁地甩动起来。她企图赶走那股氨基酸混合着汗臭的难闻气味,那气味却如绿头苍蝇,在被驱赶之后,又迅速地发起疯狂的反扑。
夏兄手足无措起来,像两个陌生人突然闯进了他幽静的灵魂深处。
“看啥书?”姚江河关切地问。
“我读《先秦文学的人文精神》。”夏兄模糊地答道。他是讨厌在“书”前面用一个“看”字的。书怎么能看呢?书只能读!看书是走马观花,不求甚解。
夏兄“读”的书是闻教授的经典著作。
“你要准备明年开学的补考呢,”明月语调真诚地劝导师兄,“闻教授这本著作,许多著名学者研究起来都感到吃力,完全可以放一放,以后再读。因为这本著作与你要补考的内容几乎完全无关。”
明月的话音刚落,她就发现师兄高高的颧骨不停地抽搐起来。
一种深沁到骨髓的悲哀,完完全全占据了夏兄。如果说,他读书缺乏目的是不公平的,因为他毕竟从一个高中生一步一步地考上了令人羡慕的研究生,尽管是自费,可也有一个录取分数线,低于这个线学校是不会收的,何况还是大师级的闻教授的门徒。然而,从根本上说,夏兄读书的的确确缺乏目的,他并不把学历的逐步升级当成一种资本,而仅仅看成一种学习的必然结果。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攻读研究生的过程中,他还要面临着补考甚至被逐出校门的威胁。这种威胁是现实的,更是对他数十年苦读的一种彻底的否定。
悲哀之后的夏兄明显地烦躁起来。这是深冬,沁人肌骨的寒风从大巴山的山凹里源源不断地刮过来,夹带着大山林木的腐臭气息,突破通州大学暗绿色的大门,钻进校园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夏兄的掌心里却不断地冒出汗珠。他把潮乎乎的手在裤腿上擦着,可根本阻挡不了汗腺的分泌,连圆溜溜的鼻尖上,也有了晶莹的水滴。
姚江河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烦躁情绪,柔声说:“你好好准备。”转身对明月说:“我们走吧。”
二人刚刚出门,夏兄重重地将门关了。
二人走过幽暗而深长的走廊,到了姚江河的寝室门边。
“进去坐坐?”
明月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因为远离厕所,姚江河的寝室比起夏兄也好不到那里去,脏鞋子臭袜子堂而皇之地摆在屋中央;洗脸架上的一盆水,黑幽幽的,像是刚刚清洗过笤帚;汗渍斑斑的被盖,像软软的一条蛇,随意地躺在床上;傍窗的写字台上,厚厚薄薄的书本横七竖八地堆放一气。如果不是因为墙角略显整齐的竹书架和床头的巨幅世界地图,这屋子是黯淡无光的。
明月不经邀请就坐在写字台前油黑油黑的藤椅上,姚江河就只有坐床了。
明月将屋子环顾一周,抽了抽鼻子,笑了笑说:“你这屋里少了臭味,多了酸味儿。”“你们男人都这样,仿佛是一种风度似的。说实话,在我的心目中,这只是一种不文明的表现。要我在这屋里呆上一个小时,我是受不了的。”
“看看表吧,你呆59分钟就可以离开了。”
明月被姚江河的话逗笑了,咯咯的笑声灌满一屋。明月笑起来和她说话一样,有一种饱满的磁性。
“你难道认为这是文明的么?”她固执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