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明亮,火焰直直地向上飘动,映出少年俊美的面孔。
愈接触文炳愈觉到文瞻遗的不简单,初时只知他有仇必报,且下手绝不留情,但对自己人则关爱有加,虽然关爱的方式不甚温和。直到日间见他出手伤敌,才知道这中年男子绝不只平素显露出来的那点儿分量。
尤其最末的两个问题,让文炳连向他询问其隐藏武功和纵放敌人的用意之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待想起时才发觉自己的问题已经被对方以攻为守,防得严实无比。
既说明了要自己思考,自己当然不能再问他那么做的用意。
灯焰忽然一闪。
文炳仍坐在桌旁凝目观焰,却皱眉道:“又来做什么?”
带有南方乡音的女声在他耳后响起:“这么些日没见面,你变厉害了啊,竟能发觉我进了来……”正是海南派派主爱女江冉雁的声音。
文炳从思考中回过神来,想起她所说之话,不由愕然侧脸去看她,顿时呆住。
江冉雁俏丽的黑颜近在呼吸间,这一转脸,两人的面孔几乎贴在一起。
江冉雁显然亦是一呆,不过原因却与他大不相同,轻呼道:“晚上看起来,你竟会比白昼更美的!”
文炳霍然起身,移离两步,始板起面孔道:“有什么事快说,我还要休息。”对这被妖附体的少女,不知为何,该算出身道家的他却很难生出恶感,或只因它确非害人之妖。
心中同时想到,诚如她所言,这数日以来自己无论是在现世还是梦中均勤练不辍,近来灵敏的感觉确是大有回复,初失功力时那种茫目感愈来愈淡。自然内力修为在“量”的积累上仍只一星半点,但在真气的调运上已重回随意而行的程度,这么快便有这等起色,确是可喜。
唯有法术与灵力,仍无半点恢复。
江冉雁定定地再看他片刻,才坐到床边,就那么侧身躺了上去。
文炳不悦道:“鞋子!”
少女咯咯娇笑出来,秀足一摆,少年才发觉她脚上鞋子已然不见,显然是施术解了去。
文炳重新坐回床边,皱眉道:“我真不懂你是谁,究竟仍是被附身的人,还是附于人的妖,为何能这样放开怀抱、无所忌惮?”
他意指男女之防,孰料原本嬉笑满面的少女竟顿时呆住,笑容冻结,半晌后才以前所未有的轻巧声音道:“我……”忽又止住。
少年听她一字之间,大有迷茫之意,中夹恐惧,不由心感其觉,放缓语气道:“分不清了么?”
江冉雁垂目道:“为何你能点中人家的心事呢?刚才人家正在采阳,突然间脑子里想到自己附在这具身躯上十年,未离片刻。近两年来言谈和心思,无不总以为自己是人,但究竟是哪类,却再弄不清楚。是以才来找你……”
文炳听得“采阳”二字,心内一恶,勉强忍住,没好气地道:“找我做什么?我可没本事让你明白这种事。”
“但你是唯一一个肯让我抱着一觉天明、却绝没有异样心思的人。”江冉雁抬起首来,慢慢说道,“从我附身这女孩儿以来,从亲人那里听到的唯有责骂,从没人肯听人家的心事,我想……我想你该能让我说说心事的……行吗?”
末两字的诚惶诚恐之意尽显无遗,文炳虽想硬着铁石心肠说两句硬话,但喉间动时,酸涩心思上涌,什么也说不下去。
他岂不也是再无人可说心事了吗?师尊无故消失,凤仙姐姐更自顾离开人世独回妖域,这世间再无可依赖的对象,那种寂寞与恐惧一直被他压在心底,此时被她一提,顿时体内遥相呼应。
一声清朗男音响起:“你不该来这里。”字字铿锵有力,“里”字落下时,江冉雁黑颜一凝,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彷徨无助的神情全然不见,替以凌厉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不知何时被打开的房门,轻叫一声。
文炳听她那一声叫,似是兽嘶般,不由浑身一个寒噤。
这情景他却非未见识过,幼时曾见人在山林中捉妖,妖物每在遇险时,总会不由自主地以鸣吼声来表现敌意。但似她这般久附人身的妖物,除非遭遇生死尤关的危险,是绝不会激发出植根心底的本能的。
一人缓缓从门外迈步进入:“从镇外就察觉你跟着,果然是来见我家二公子的。”赫然是文瞻遗。
少女向后一跃,半跪床上,身形微俯,做出随时攻击的架势,嗓音低下来:“你是谁?!”
文炳听得愣住,见了这么多次面,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用这种似兽似人的嗓音说话,全无平素的女儿家音色。
文瞻遗立定,淡淡道:“忠仆罢了。”
江冉雁上身越俯越低,语声砂砾般磨过室内:“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
尚未说完,文瞻遗已朗声道:“既为忠仆,自不能让主人为妖魅所惑,被纠缠不休。”
文炳忍不住出声:“瞻公……”
“公子!”文瞻遗唤声轻微,却立刻压下少年语声去,“你已是文家的人。”
文炳心内一震,终于明白到文瞻遗的深意。
以文瞻遗展露过的武功修为,确是极易发觉像江冉雁这种小妖跟在旁侧。之所以天色仍早却便留宿此处,是要在赶上文府马车前将她彻底解决,以免将麻烦带到文府人众中。文炳已然明确表示出愿意和父母重聚之意,文瞻遗便不能让妖物再跟着,甚或跟入文府。若不断掉纠缠不休的江冉雁,他以护佐文家的身份,岂不愧对本职?
之前在船上时自己未明确告知文夫人,说明愿意回到文家之意,这城府深沉的中年男子并不干涉江冉雁与少年,但此时再不相同,江冉雁敢再追上来,他便不再客气。
文炳一眼间瞟见他左手持的木棍,心内一宽,再不言语。
江冉雁见少年亦不再多说半句话,心中涩然,暗道:“他竟不肯为我说两句好话……原来只是一厢情愿,情薄如此!”语声恢复平常,木然道:“我知你是高手,但你狠得下心伤害你老友爱女的躯体么?”
文瞻遗微微一笑,漫声道:“你是她么?”
少女一愕,蓦地破风声起,醒神时木棍已近在胸口。
一棍击空。
文瞻遗全不以这明明击中对方的一棍失手为意,棍随手转,横扫而去。“嗤――”连续的刺耳磨擦声响起时,棍身被袭来的细鞭缠住。江冉雁俏立窗口,遥隔近丈之距以右腕长鞭缠住对方长棍,左手立刻横于胸前,腕间上下轻振,另一条似活过来般的细鞭从袖内荡出,振出圈圈波痕,圈向对手颈处。
文瞻遗卓立不动,手掌一旋,手中长棍另一端似慢实快地前架,恰架正攻来细鞭鞭头,原本毒蛇般灵活之极的鞭子立时瘫软。
江冉雁但觉股股柔力不断从鞭身上涌来,鞭子更不听使唤,心中一惊。就在这刻,文瞻遗长棍旋扯,少女只觉双臂一痛,“嗤嗤”两声细响,大半截深藏袖内的双鞭再握不住,脱手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