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怔，片刻后方始重现笑意，轻扶住少年，提之而起，道：“我并非什么大侠，只是寄居他人檐下的府僚罢了，更非让人伺候之人。”踌躇少时，终道：“好罢，看你也算乖巧伶俐，我帮你找个容身之所，也省得终日在外无所依靠。”正要再挟他而行时，这小子却雀跃跳开，笑道：“那就多谢了。不过我这身可见不得人，请恩公稍事休息，我去找个水潭所在清洗一番，免得给恩公丢太多脸面。”
那人哑然一笑，颔首跟去。
“扑通！”
赤条条的瘦小身体整个跳入水中。从水下冒出头来时，文炳向岸上含笑而立的恩人叫道：“还没请教恩公大侠您的称号哩！好让小子以后不致‘恩公’前‘恩公’后的这么见外。”
那人漫声道：“文章的文，瞻仰的瞻，遗失之遗――知否哪三字？”
文炳脱口道：“当然知道，原来恩公的名字这么古朴。那小子以后都叫您‘文大爷’好了……”心中方才明白过来，那时楼上人所说的“姓文的”原来是指这人。那人莞尔道：“听来怎么如此别扭呢？旁人都爱唤我‘瞻公’，你不妨也依此例罢。”停了一停，才再道：“你是否曾习诗书？”
文炳又是一愕，点头道：“小时候我师傅曾教我读过几本烂书的。”文瞻遗奇道：“你师傅？”文炳黯然道：“我从懂事起就没见过父母，是带我四处行乞的师傅把我养大，前些日子他也……”说着眼角一动，一滴眼泪便要滚出。他慌忙捧水在脸上抹了几抹，强笑道：“让恩公见笑了。”
文瞻遗温声道：“我也是孤儿出身，又怎会笑话你呢？”突挽起两袖，提起文炳抛在地上的破烂衣裳，笑道：“这些也得洗一洗，否则就算身子洗得再干净也没用。待回馆后我再叫人为你另做。”文炳慌忙道：“怎能劳动恩公？让我来就……”文瞻遗摇头但笑，走到浅水处浸衣入水，漫声道：“知否刚才若你说半句谎言，我非但不会带你回去，更要惩戒你的不实。”
文炳今次才是真的愕住：“恩公怎……怎知我说的是实是虚？”文瞻遗淡淡道：“你适才说话时眼角泪光绝非作假。”
文炳彻底呆在小河内。
之前所言本是为博对方同情所作，但说到师傅时，他想到不知为何浮叶师尊再未出现在梦中，常年在一起的桔绿小丫头也从梦内消失，极可能从此自己便孤身一人，正触动伤心事，喉间一酸，泪便欲出。那绝非作假，竟被这人看了出来。
由此可知之前的戏作自也被看个透底。这人的高明处绝非自己看得穿，本以为只是武功高强心肠滥好而已，原来是自己自以为是……
文瞻遗洗净破衣，平摊河旁大石上，运气掌上慢抚过衣面，腾腾水汽逸上半空。不多时，刚洗毕的破衣已然全部弄干。文炳洗净身上污物，冒出头来叫道：“恩公！”文瞻遗目光扫去，露出惊讶之色，道：“你在此等我片刻。”身形一动，已无踪影。
文炳因灵力全失，冥眼失却效用，似常人般完全跟不上文瞻遗速度，只好爬起身来迅速穿好破衣。正躺在草地上晒日头时，文瞻遗在耳旁道：“起来。”文炳慌忙起身。
文瞻遗拉他坐到石上，在其身后将他半干的乱发捋了几捋，道：“莫动。”双手齐动，迅速将文炳乱发理正，从怀中取出一只木簪，为之扎成童髻。这才在他肩上一拍：“去看看自己罢。”
文炳不知他所为何意，只好走到河边俯首自观，顿时浑身一震。
这是何人？
徐徐流动的水面上，白皙过人的清瘦面容同样以惊愕之容与他对视。
文炳急忙捋衣自观，只见十多年间积累的伤疤和原本暗黄的肤色全然无存，换以均匀细嫩的肌肤。之前在水内自浴时因着匆忙，虽有所觉却未及时醒悟，此时在光天化日之下，顿现出惊人之容。样貌仍是从前那副，只是若以从前相较，因着肤色的骤变，顿令人有陌生之感。
文瞻遗缓行至他身后，淡淡道：“若非之前内察你身体，知你身上并无半点真气存在，我定会以为你已臻入先天之境，达‘祛旧呈新’之界。”文炳茫然转身：“怎会这样？”
脑内突记起初遇刺颜那妖狼时的情景，突然明白过来：“是了！那时不知为何灵力暴增，才让我……”
文瞻遗淡然道：“若你自己也不知，外人更不知晓。”端视他片刻，道：“总算有了几分样貌，也可见人了。不过你身子太弱，回去慢慢将养罢。”
文炳呆了半晌，垂首道：“恩公为何明知小子不老实，仍肯收留呢？”
文瞻遗看向他的目光转为温柔，微微笑道：“因为当年我为求家师收为徒弟，用的亦是同样手段――这回答你满意了么？”
＊＊＊
痛觉逐分减却。
孟行远引气回腹，诸脉气息尽归丹田。下刻成百道真气再次从丹田逸出，分往各脉。
每一运行周天，身体便恢复一分。
侥幸阴冷潮湿的泥土土质松软，为他减却至少一半的恢复阻碍，否则脆弱的身体必难经受硬质的压迫，焦炽的皮肤要恢复更难之又难。
再有数个时辰，必能回复昔日英姿。
想到这处，他心内一热。
独处这孤寂无人的所在，份外想念爱妻。过去年多时间里，每逢因旧事惹起无限哀思时，素月娇妻总能在旁善言相慰，虽然她劝慰人的本事实是有限得很，但每每抱着爱妻那温软动人的身体，无论是孤寂还是伤心均会立刻抛到九霄云外。
若非为此，自己又怎会担上西南镖局这么重一付担子，为之倾力呢？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何况在恩情之余，更有另一些东西，是自己毕生所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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