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绍钦什么也不用想。回去睡一觉，然后明天上午十点前必须赶到伏击地点。他只想着这一件事就够了。
当他走回宿舍的时候，一个身影拦在他面前，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在梦里常常出现的影子，他几乎要伸出手去拥抱。
那么熟悉，即使过了那么多年。
他从来不曾将她忘记。
龙绍钦看着一身军装依然年轻依然迷人的苏云晓，他声音哽塞沙哑：“你还活着？”
文员小郭路过，和龙绍钦苏云晓打招呼：“龙参谋，文夫人。”
龙绍钦又是一颤。
苏云晓看着小郭，点点头，笑容惨淡。
龙绍钦不理一旁的小郭，眼神变得疯狂：“你活着为什么不找我？！”
小郭一愣，随即一脸疑惑看着苏龙二人。
苏云晓脸色苍白，看着龙绍钦，冷冷的：“龙参谋，请你自重。”
龙绍钦炽热的眼神逐渐变冷。
小郭离开，苏云晓凑近龙绍钦，抓着他的手，颤抖着：“你要小心……”
龙绍钦抽身而去，冷笑道：“谢谢文夫人关心。”
他们赶到伏击地点的时候，天气好得不像和战争有关系，艳阳高照，鸟语花香，二十个士兵像是去野炊，打猎。
龙绍钦亲身示范如何在原有工事基础上，将这些散兵坑打通，再挖深一点，挖掘成一条战壕，再在上面加一些枯枝做隐蔽物，新兵配合老兵行动。“杜占明钱国良一组，石头刘得标一组……”
几个新兵不拿修工事当回事儿，挖一会儿就兴致勃勃的探头出来看看有没有敌人。杜占明非常活跃主动，龙绍钦过来监督工事进展，杜占明讨好道：“长官，你这个枪是狙击步枪吧，带瞄准镜的，我外公是搞军工的，我在我外公家看过世界枪械史，狙击枪分好几种……”一些老兵没听说过这些，也抬起头来听，杜占明越发得意：“长官你这是德国98k狙击步枪吧？日本狙击枪瞄准镜装这里，德国的装这里……”杜占明说得神彩飞扬，连说带比划。
龙绍钦闪开杜占明，喝道：“动手动脚的！赶紧挖工事！别那么多废话！我给你十分钟，你要再挖不出个像样掩体，我处分你！”
杜占明吓得不敢动，委屈得红了眼睛。身边钱国良冷嘲热讽：“有功夫拍马屁不如帮老子挖洞，老子到时教你躲子弹。”
杜占明当真帮钱国良挖起洞来。
钱国良拎着枪沿着坑道走到拐角处，蹲下蜷成一团，掏出根烟来点燃，刚要吸一口，面前闪出一个人影，钱国良没来得及抬头，对方抬脚踢飞烟头，骂道：“你想暴露目标吗？！”
龙绍钦站在他面前。一旁老兵新兵都聚过来，看着他们，钱国良站了起来。龙绍钦有意要杀杀这个最悍老兵威风：“钱国良，违反战场纪律，记过一次！命你增挖一个机枪掩体！挖好以前不得休息！”
钱国良自然不敢直接抗上，脚勾起烟头，往耳朵上一夹，边往回走边嘟囔：“坑挖得再深也挡不住小鬼子炮弹，书呆子！”
龙绍钦上前一步，挥手打落钱国良耳上香烟：“现在开始作业！”士兵们都埋头挖坑，谁也不敢抬头，钱国良只得气哼哼地抡起铁铲。
龙绍钦怒气冲冲在战壕上走着，吼着：“你们都给我听清楚！这些战壕，这些伪装，不是做摆设的！战壕就是我们的生命线，战壕会延长你们的生命！都给我记住了！”众士兵似听非听，只有石头认真听着。
龙绍钦目光扫射到石头那张单纯信任的脸上，走到他身边，将报话机递到石头手上，正色道：“和旅部联系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保护好它！”
石头抱紧报话机，激动的一个劲点头：“是！长官！我牺牲了也不能让它损坏了！”
“你牺牲了还怎么完成任务？不准牺牲！”
“是！长官！”
石头兴高采烈的干活，杜占明一旁嫉妒得咬牙切齿，埋头刨坑，突然响起阴阴的声音：“龙大少爷除了装逼，懂什么打仗啊！”杜占明吓一跳，确认声音不是从自己嘴里出来的才放下心。阴冷的声音来自身边一张苍白的脸。杜占明看着他的上士军衔，认出此人是宪兵队张桅，只知道他经常跟参谋长文轩或各种汉奸在一起，并没打过交道，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话，心存警惕。
“司令部派我参加你们伏击行动。”张桅友好的说。
杜占明看张桅态度不错，正要攀谈，见龙绍钦带着火气往这边走来，赶紧埋头作业，一低头又看见几个老兵嘲弄眼光，觉得自己太耸，直起腰，把铁铲那么一杵，成心挑衅：“报告长官，我有个问题。”
“讲。”
“长官刚才说战壕延长我们的生命，只要挖了这些坑道就能保证我们生命安全吗？”
龙绍钦明白杜占明是挑衅，不理。
周围嘲弄的眼光立刻变成支持，杜占明神气起来，干脆扔了工具，弄些树枝花草之类插在自己掩体上，花枝招展，十分漂亮。正得意间，一片阴影罩住，抬头见龙绍钦冷冷地盯着自己，旁边士兵盯着他们，杜占明嘻皮笑脸着：“长官，我这个掩体做得怎么样？我在我外公家军事书上看过的，美军军事掩体……”
龙绍钦踩烂那些枝草，沉下脸：“挖掩体。这是我第二次命令你。”
杜占明跟一旁助阵者会会眼神，也不理龙绍钦的愤怒，反倒跟在龙绍钦身后，唠叨着：“报告长官，我刚才问题你没有回答呢！那些战壕真能确保我们生命安全吗？我外公……”话音未落，龙绍钦回身一个大嘴巴，抽得杜占明一个踉跄，身边人急忙躲开，眼见着他捂着脸，旋转着，终于摔倒在地。
龙绍钦死死盯着杜占明：“我命令你修工事。我已经说过两遍，不会再重复第三遍！”
士兵们又惊又怒的看着龙绍钦，钱国良迈出一步：“报告长官，您不要太紧张，小心枪走火！”
几个士兵咬牙低骂：“他妈的小法西斯！”
“谁说话？！”龙绍钦怒喝。
钱国良冷冷道：“长官，不用问是谁，我们几个弟兄们想法都很简单，我们也都是爹生娘养的，不想像我表弟那样，莫名其妙有去无回……”
龙绍钦一把拽住钱国良衣领：“放肆！再扰乱军心我枪毙你！”
钱国良突然的吼了起来：“反正都是死！枪毙老子也要说！咱们当兵的没别的想法，就盼着长官能尽到长官责任！别尽想着让弟兄们为你挡子弹！”
龙绍钦慢慢松开钱国良，冷笑：“你们这些人都给我听好了记住了，我不会让你们替我挡子弹，我会尽到自己职责，可你们也甭打算让我替你们挡子弹，你们各尽其职！自己的命自己看住了！”
钱国良看着龙绍钦的背影，那杆硬邦邦狙击步枪在他背上闪烁着刺眼逼人的金属光泽。
老兵中胆最小的唐金贵嘴里念念有词，不外菩萨保佑一类。
杜占明坐在地上起不来，脸红一阵白一阵，眼泪在眼眶里打滚，石头要去扶他，被他甩开。
老兵们议论纷纷：“他什么意思？我们死活他不管？”
“刽子手心狠手辣，哥几个今天算完了！”
唐金贵拿出身上一封信，手哆嗦着递给钱国良，吞吐着：“寄给我媳妇，别忘了，还还……欠我两个月军晌，我一直不敢要，你帮我要了，给我媳妇一起寄去……”
钱国良将信封塞回去：“寄吊！你有观音菩萨保佑肯定长命百岁。老子不像你，没家没小的，孤魂野鬼一个，明年这时辰哥几个别忘了给老子烧柱香！军饷自己要去！”
石头等新兵一旁听着，面面相觑。钱国良瞥见石头盯着自己，朝他招手：“小兄弟，来！”
石头满脸惊恐，乖乖过去。
“你是学生吧？”钱国良声音变得平静，和蔼了许多。
“高中毕业了。”石头撒谎。
“为什么要当兵？”
“抗日救国是每个中国爷们应尽的义务啊！”
“爷们！”钱国良干笑两声，“不怕死？”
石头一脸坚定勇敢：“不怕！”
钱国良干笑变成冷笑：“真是爱国有为青年！去吧去吧，今天要能活下来，我再听你的抗日救国大道理。”
石头回到自己掩体，看见龙绍钦正等着自己，不由紧张起来，立正站好：“长官！”
绍钦刚才是听见石头说话的，打头天晚上见面，他就对这个单纯孩子有好感。看着石头紧张的样子，龙绍钦脸部表情难得松弛下来，温和许多：“别那么紧张。”
石头乖乖答应着：“是！”
“我刚上战场和你一样紧张，差点尿裤子……”
“报告长官！我我……我没尿裤子啊？”
龙绍钦淡淡一笑：“打仗这事儿，你不能怕，越怕越危险。参战到现在，大仗小战我也打了几十次了，越是不怕死，冲到最前面的，活下来可能性倒大，死的都是胆小怕死缩在后面的！”
龙绍钦很少说那么多话，平时这些话基本上是他一天的量了，石头正在消化中，只看见龙绍钦脸色呼地骤变，五官都扭在了一起。石头以为自己又出了什么错惹怒了长官，吓得魂不附体，连“准备战斗”都没有听到。
弹从龙绍钦身旁呼啸而过，龙绍钦卧倒，一边吼着：“全体注意！准备战斗！准备战斗！”一边伏在地上用望远镜四下观察。石头还吓着，被龙绍钦一把拽倒在地。倒在地上，龙绍钦才感觉不对，子弹并非从前方主阵地射来，用望远镜观察，也看不出所以然，只感到一种肃杀之气。
其中一个老兵见前方没动静，探出头去，龙绍钦望远镜正对准敌方所在山坡，忽见亮光一闪，龙绍钦大吼一声：“隐蔽！”
一声枪响，那名老兵应声倒地。
龙绍钦顺过枪，朝着敌军所在方向打去，对面山坡没了动静。
钱国良抱住那名老兵，震惊：“长官！”龙绍钦也惊住，被击中老兵头部中弹，一颗子弹穿越眉心，一枪暴头。钱国良目测对面山坡距离，喃喃着：“距离八百至一千米……”
龙绍钦猛地回头，狂吼着：“鬼子有埋伏！打冷枪的！注意隐蔽！隐蔽！”
炮弹瓮声瓮气的袭来，稳稳当当落下，炸开，石土翻飞。
几个新兵吓得爬在坑里，捂着头一动不敢动。杜占明这时候还惦记着出风头，哆嗦着直起身，刚要抬头，一发子弹袭来，打飞他眼前一块石头，一屁股瘫软下去再也站不起来。石头缩成一团，搂紧怀里的枪和报话机，不敢睁眼。
龙绍钦伏在掩体内调整姿势，瞄准镜套住指挥官人头，扣动扳机，子弹击中军官头部，龙绍钦大喝：“打！”说着，他迅速翻滚离开，日军炮弹子弹狂风暴雨般袭来，老兵们同时也开始还击。
石头一边发抖，一边很勇敢地扑到掩体处，但手直哆嗦，拿不起枪，正要抬头，龙绍钦冲过来，猛地按下石头脑袋：“找死啊！”子弹从敌方呼啸而过，龙绍钦顺过枪朝着子弹来的方向射去。石头拎起枪，还要上前，再次被龙绍钦一巴掌按下去：“不要乱动！”
绍钦转过脸对着石头和旁边几个士兵喝道：“你们几个新兵！都到后边，给老兵压子弹，别抬头，保护自己！注意安全！”
一旁钱国良听着龙绍钦吩咐，心情复杂。
日军突然大乱，鬼子侧翼受阻，钱国良大喜：“有援兵了！”
龙绍钦用望远镜观察，援兵正是上次见过的几个八路军。大春机枪疯狂扫射，火力凶猛，大刀二勇将几枚手榴弹捆在一起，抡圆了扔出，炮弹一样在日军脑袋上炸开，鬼子乱了阵脚。
远在一千米外是敌后方炮队弹药箱，龙绍钦一枪出去，击中炮弹箱，顿时火光四起，日军队型大乱。钱国良看着日军队伍后方火光冲天，再回头看看冷静如初的龙绍钦，一时愣住了。龙绍钦打完一枪回头，见钱国良怔怔看着自己，淡淡道：“打啊？”
钱国良下意识答了声：“是！”
钱国良是机枪手，有了信心，射击也有了准头，一扫一片。
龙绍钦打完一枪，转移阵地，在战壕里匆匆跑着，一眼看见杜占明抱着枪朝后方探头探脑的。绍钦上前拎起杜占明，推到钱国良身边：“跟你讲了别探头别探头！给机枪填装子弹！快！”
杜占明战战兢兢爬在掩体上，不知所措，钱国良对着他耳朵喝了声：“子弹带！”杜占明茫然又迅速地递过子弹带。
日军火力加大，炮弹不断袭来，石头捂住耳朵爬在掩体壁上，炸弹飞起的砂土石块纷纷落下，石头缩得更小了，龙绍钦抖掉身上泥土，正准备拉石头，只听见旁边一声怪叫。
一枚炮弹炸在钱国良和杜占明所在工事，钱国良被气浪掀到一旁，炮弹皮擦伤脸部，人晕过去，血流出来，正倒在杜占明面前，鲜血沾了杜占明一身，杜占明爬起来就跑。龙绍钦一见，大事不妙，只见杜占明整个暴露在阵地上，人懵傻了不知该往哪边跑，在阵地上转着圈子。
龙绍钦急得探起身大骂：“杜占明卧倒！王八蛋！你给我爬下！”
枪炮声大作，杜占明压根听不清喊话声，要是他能听见龙绍钦的声音，他一定本能的听话。
刘得标喊：“往前跑！卧倒！”
唐金贵喊：“过来！爬下！”
张栋才喊：“跑啊跑啊别站着不动跑啊！”
刚醒过来的钱国良看到杜占明，也跟着急了：“别动！别回来！别乱动！王八操的！”
“都住口！快爬下！”龙绍钦喝道。
新兵老兵一通狂喊，杜占明现在是听见了，可完全乱了套，不知该听谁的，他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一会卧倒，又觉不安全，爬起来拼命往阵地后方跑，像头驴子一样在圆地转圈子。
日军先头部队指挥官用望远镜看见这一幕，直发愣：“混帐！那个支那兵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