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季汉宇一怔,“其实我好多年没吹了,生疏得很。好在这曲子是老爷爷教的乡间小调,我只是凭着记忆胡乱吹奏而已。要是老爷爷还在世,自然吹得更好,我可差远了。”
“我看不尽然。”欧阳漓摇摇头,“我分明从你的箫声中听出了你的心声,似乎是对你自己人生的咏叹吧。假如你还是当年那个学吹箫的少年,曲子可能吹得更优雅,但这其中的神韵,恐怕就吹不出来了。”
季汉宇如遇知音,深邃的眼眸如星般闪亮了一下,但他随即叹了口气:“你的评价太高了,让我深感惭愧。实际上,老爷爷吹箫,那才叫出神入化。就是普通人,也能听出他的箫声中,有风,有雨,有鸟鸣,有牛。所以,每当夏季,天气酷热,大家就坐在院子里听他吹箫。我们小孩子,听着听着就觉得凉爽了,眼皮开始打架,不知不觉间就躺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可惜,没有人懂得他的箫声。要是他遇到了你,可算遇到知音了。”
“你在抬举我?”欧阳漓认真地摇了摇头,“你这种说法虽然有点道理,但还是不完全对。固然,像我们这种读过几本书的人,会产生一些联想。甚至,懂得音律的专业人士,可能会有千奇百怪的解读。但是,我想,老爷爷饱经沧桑,吹箫决不是为了得到世人的承认,也不是想找什么知音,而是他与自然沟通的一种方式。能让人感觉凉爽,能成为最好的催眠曲,能表现生命的鲜活,老爷爷的心就变得干净,真正地融入了自然。或许,对老爷爷而言,这才是他的追求吧。”
季汉宇只得点头称是。
此时篝火几近熄灭,潮水渐退,潮声变得更加沉缓,几无可闻。一阵海风吹来,欧阳漓微微打了个寒战。季汉宇立即蹲下身子,将烧断的柴草聚在一起。一会儿,火光熊熊而起,逼退了如水的月色。
“该你了。”季汉宇终于再次催促。
欧阳漓清了一下嗓子。显然,在季汉宇生火的当儿,她就已静心准备,或是一直都在准备。她知道自己喜欢唱歌,从小就唱得不错,曾参加过中学和大学的合唱队,对唱歌本就下过不少功夫。但自从参加工作以后,她就唱得少了,后来,在应酬客户时,不得已在各种歌厅唱卡拉ok。在那种乌烟瘴气的环境下,烟气酒气熏人欲呕,哪有兴致真正地放歌一曲?今晚,季汉宇一曲洞箫,唤醒了她沉睡的音乐细胞。在月色下,沙滩上,海潮声中,心仪的男人身旁,即兴高歌,当是平生快事。于是她侧过身子,稍稍背对着季汉宇,让清冷的月华照在脸上,准备歌唱。
欧阳漓紧张,而季汉宇比自己表演还要紧张。自从见到欧阳漓以后,他就认定她是自己生命中的女神。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强烈地牵动着他的神经。第一次在雾气弥漫的水池里听到她的声音,就被那种胜似黄莺般的嗓音所迷醉――说话尚且如此,那么歌唱,定然有别样的韵味。因此,他全神贯注,不敢分神,生怕错过了一秒。
果然,欧阳漓开始唱歌。这最初的声音很轻,也不平稳,仿佛不是出自她的胸腔,而是从某个远处飘来,抑或是偶然从天外飞来。这颤悠的、有金属质感的声音对季汉宇产生了奇妙的作用,拨动他的心弦,激得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张开。继第一声之后,是一个较为坚定的悠长的声音,但它还是发颤的,如同一根弦被手指使劲一拨而发出响声后,仍然会颤动几下,才又被双手猛地捂住。之后,歌声犹如突突冒起的山泉,又如同春季夜雨轻打芭蕉,渐渐舒缓而沉郁,最后,歌声才慢慢昂扬起来,像潺潺小溪流四处流淌。她唱道:
田野上的小路一条又一条,
潮白河两岸的黎明正悄悄。
过路的少年迷失在菜花径,
担水的姑娘颤悠悠上小桥……
这声音甜美得可怕,如同夜间破土而出的春笋,让季汉宇担心它随时会被践踏、折断。幸而,欧阳漓的歌声由脆变绵,百转千回,如同春日里爬山虎的藤蔓,丝丝缕缕的攀缘径贴壁蛇行,交错纵横,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张力。继而,歌声中显现出万物复苏的气象:暖阳破冰,翠竹拔节,流泉作歌,夜雨临窗……这声音稍微有点碎裂,也有点发颤,甚至还带点压抑的韵味,但其中蕴有深沉的激情、青春的气息、向上的力量、醉人的芬芳,还有一种淡淡迷人的哀愁。这歌声里鸣响着一种久远的、遗失的纯朴,勾勒出一幅美丽的自然画卷,弥漫着一种浓郁的乡村气息,那炽热的灵魂紧紧地抓住了季汉宇的心。歌声继续激荡着、飘扬着,那激情的、隐约的内在颤动,正像羽箭似地刺穿着季汉宇的灵魂。此时风轻潮缓,欧阳漓的歌声渐渐变得高亢,如同金属撞击之声,刺入阵阵海浪之中,低缓的潮声反而成了富有节律的伴奏。她唱着,完全忘却一切,犹如冲浪者受到水波的激荡而大感兴奋一样。随后,歌声由高变低,舒缓而情意绵绵,如同苍茫的大地上蒸腾起层层雾霭,又如万里晴空浮动七彩云霞。季汉宇被歌声完全吸引,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画面:在一次归航途中,晚霞正浓,他看见几只雪白的水鸟在海空翩然飞舞,偶尔俯冲下来,将身子击打在平静的海面上,激起点点水花;那丝绸似的胸脯染着晚霞的红光,朝着熟悉的大海、朝着低沉的通红的夕阳慢慢地舒展着长长的翅膀――这至美的壮阔场面,恰如欧阳漓的歌声,让泪水在季汉宇的胸中沸腾……
歌声已尽,天地间一切依旧。而季汉宇和欧阳漓紧闭的心扉,已豁然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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