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死得早,妈妈又那样,这个家你从小就顶着,如果我读大学,那负担太沉重了。我就是读着也不会心安的。”小云说。竟是再也劝不动。天天说:“好,你不去读是吧你要在这里打工是吧那我陪着你吧。”于是便在路边的大石上坐了下来。这一坐就是一天,天已经黑了,小云也手足无措起来,他知道姐姐的性格,倔起来比自己还倔,坐在那里一天了,吃也不肯吃,喝也不肯喝,何明也来劝了几回,她只是不理。何明便训斥小云:“早劝你几回了,叫你去读书。你姐姐这么对你好,你怎么就忍心这样子来伤她和你说过多少次了,钱不是问题,没有就向我借,工作了再还也不迟。你还不答应你姐姐,带她回家,呆会饿坏了可怎么办”
小云大是为难,说道:“姐姐,你何苦这样呢咱们先回去再说好吗”
“不好,你除非答应我,否则我就是死在这里了也不走。”
正僵持着,天却下起大雨来,何明便去扶,天天却把他推开了,何明喝道:“小云,你姐姐是为了你,你别不知好歹,你真想让你姐姐死在这里吗”小云也去扶,一边哭道:“我去读,我答应你,我答应你还不好吗”
雨更大了。姐弟俩抱头痛哭起来。
小云回到学校,竟忽然胆怯起来,他想起宋之问的诗:近乡情更怯。也许这时自己就是这种心情吧。其实自己没什么可害怕的,害怕的应该是秦岭才对,这回的事自己并没有错,也许那一巴掌太过份了,但先过分的是她秦岭,学生固然不能打老师,但老师难道就能随便打学生吗人虽有大人小人之别,长辈晚辈之分,但却没有尊卑,没有贵贱。对于尊严来说,人人都有,也都是平等的。然而虽然如此想,心中还是有些害怕,倒不是害怕秦岭她会对自己怎么样,只是无端的感到羞怯,其实自己被开除现在又回来,如果从俗人的面子上来说,丢丑的并不是自己,恰恰应该是她秦岭才对,她并不能一手遮天,学生们也许倒会把自己当成英雄的。自己这种羞怯的心情也许是因为久不在学校,心中已经有了陌生感吧。他慢慢的走近教室,盼望不要是秦岭的课,可是他已经听到她那清脆有力的声音。凭心而论,秦岭长得漂亮,声音也好听,他却一听到这声音,心中就厌恶,他刚想转身避开,她却已经看到了他,但并没有理会,又转过身去上课,似乎他刚学了隐身法似的,竟对他视而不见。他倒不能再避了,傲然的走进教室,同学们都唰的把眼光全向他射来,整齐得像同一声军令下所发出的响箭,他似乎都听到箭所发出的“嗖”“嗖”声。他感到浑身不自在,却勇敢的用笑迎了上去,其实同学们的眼光并没有坏意,倒是在表示对他的欢迎。但他这时就好像在大庭广众下赤身裸体似的不自在,所以他的笑就很有些无赖的意味。
他默默的扫视了一眼教室,眼光中带着挑衅,心中有种“胡汉三又回来了”的感觉。见自己的那张课桌摆在了最后一排,他的书籍都还放在里面,真怕课桌和东西都已经被人丢了,现在还在那里,便也心安,走过去坐下,秦岭似乎没有看到他的到来,只是不停的讲课,同学们也就都转过脸去听起课来,只有几个铁哥们还看着他笑,并朝他打了个响指,庆祝他的胜利,他轻轻的回应了,心中也便轻松起来。
小云心里多少留下阴影,但他却还感到了无时不在的歧视,那也许并不都来自秦岭,也有别的老师,敢于打老师的学生,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就是道理说到天上去,也是不能被原谅的,就好比打了父母亲的儿女,不管父母亲多么不对,也难逃一个忤逆的罪名,而学生们未必认为他不对,但有些人却忍不住要落井下石。学生与老师的关系,与其说好比子女与父母的关系,不如说好像下属和上司的关系,因为现代社会,父母亲都爱子女,子女在父母亲面前并不感到低下,有些太被溺爱的甚至于是高高在上,而下属在面对上司时,却不能不低三下四,尤其是在官场,上司对于下属更是具有绝对的权威,下属们也就不得不看着上司的脸色行事,溜须拍马装孙子,为虎作伥作帮凶,无所不用其极,小云的被子常常被人淋了水,或者用粉笔写了字,他捉不住是谁所为,心中虽有怀疑,却只能是愤怒而已,他并不认为这是秦岭的指示,她不至于卑劣到如此地步,但他却无处诉冤苦,她是班主任,她未必会帮他,他也不想去找她。
理想中张瑶见了自己会又欣喜又惭愧,对自己也会比以前更好,他甚至想到如果她愿意,就是明目张胆的和她好也不怕,从一坐进教室,他就在搜寻她的眼光,看她的反应,但她始终没回过头来,好像根本没有他又回来了这回来事,直到下课了,大家都围着他问这问那,她却一直没有来。第一次在走廊碰见她,他笑了笑,想与她说句什么,她却低着头从旁边走过去了,竟好似并不认识他,他一时呆在那里,心中不知是伤心还是愤恨,说不出来的滋味。自己为了她差点连书都没得读,其间受过多少苦!想不到换来的却是一张漠不关心的表情。
张瑶再也没有问过他题目,当他看到她去问别的人时,心中忽然有了一阵莫名的痛。不过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离高考只有一个多月了,而他的功课已经拉下了许多。他知道姐姐对自己的期望之重,所以也没心思再想其余,只想努力学习,然而遭受别人暗算的愤懑又常常充满了心胸,叫他无法安心学习,而耽误的功课更让他学习起来无比吃力,他常常精神恍惚,于是愈加懊恼,他听说太阳神很能提神,有心想买几盒喝,但又舍不得钱,毕竟吃饭钱都来得那么艰难,哪还有钱吃补药呢
明天就是7月7日,高考的日子到了。天天早就想着这一天了,盼着它的到来,又害怕它的到来,希望它早点到来免得挂心,又希望它迟些到来,好让小云多些时间复习,好比盼着一个久别的情人,既想念又害怕已经物是人非。比自己要考试还甚。这段时间虽然是农忙时节,她还是决定明天去陪小云考试,虽然小云坚决反对,但她若不去一下,也许一天都不会安,她也不能做什么,到时就是到外面守着也好。
晚上她来到复生家,复生却不在,只七婆婆一人躺在床上呻吟,身上盖着两床厚厚的棉被,却还冷得直哆嗦。天天知道七婆婆的打摆子又犯了。忙走近去喊,七婆婆你怎么了,复生到哪去了这混蛋,你都病得这样了,他却还人影子都不见。七婆婆见到天天想说话,艰难的张了两下口,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
七婆婆十七岁嫁到向家庄,结婚才一个月男人就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从此再没回来,也不知是已经死在战场上了,还是去了台湾。她也从此没再嫁,竟守了一辈子的寡。复生是一个弃婴,被七婆婆在自家门口捡到的。
天天正焦急,复生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向大爷在后面颤威威的跟着,他看了一下七婆婆,翻翻眼皮,摸摸脉,说这回只怕差不多了。这时几个街坊邻里也都闻讯赶了进来,见说没用了,便说,既是如此,就安排后事吧,还打什么针吃什么药钱也免得出,她老人家自己也少些痛苦。复生却不肯,叫向大爷先给奶奶打针,不管有救没救,尽人事而后知天命吧。向大爷便慢条斯里的把挂针挂了起来,为了见效,便用了加倍的药量。
向大爷是方圆百里有名的赤脚医生。年轻时候就因为勤奋、服务态度好而闻名。他不管是刮风下雪,不管是半夜三更,随喊随到,从无半句怨言,更从不端架子。医术到老而俞加弥辣,所以喊的人总是络绎不绝。虽然他已经把衣钵传给了大儿子良安,但仍是有人偏要喊他。
向大爷给七婆婆打了针,又开了张处方,捡了些口服药。那处方上的字却是龙飞凤舞,有如天书,鬼都不认识。原来向大爷其实没读过书,自己也是一字不识,那处方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符号。年轻时,名医黄天梦被贬到村中,向大爷便向他学习行医之道,竟因此成为“一代名医。”亏他一字不识,竟记得那么多的药。
复生一边把奶奶的寿衣找出来,都是七婆婆自己先准备好了的。谁知打针后却好起来,于是连夜赶着又送到县人民医院。复生无亲无故,天天只得陪着他照料。
进了医院住进病房,医生们从容不迫,并不焦急,只是挂了吊针。七婆婆时好时坏,有时清醒,有时状似昏迷,仍是发冷发热。复生带了两千多元,一手就交了,还剩下十几元钱,两人吃饭都不够。天天身上有两百元钱,只得先用了,本想给小云买双皮鞋的,也只得罢了。人家从小就高档皮鞋穿着,小云长这么大却还没穿过皮鞋呢,复生笑她大热天的却想着买皮鞋,天天便没好气,说你知道什么这个时候买,因是反季节,所以便宜,小云马上就上大学了,这双皮鞋是非买不可的,这时候买当然最划算了。复生笑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你想得也太远了,若是他考不上呢
天天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巴不得他考不上是不是”
复生见犯了她的忌讳,忙噤了口,说:“我怎么可能盼他考不上呢,我当然希望他考上了。”见她黑着脸出去了,一时便手足无措,隔了一会见她进来了才放心,忙接过她手上的包子,看她脸色,似乎并没恼,说:“你生气了”天天说:“我生什么气我只是心中不安,怕你言中,你吃包子,我去看看来。”
复生说:“他在里面考试,你怎么看等一下等他考完试再去看他吧。”
“我到外面守着,心中便安些。”
考场外人山人海,都是些望子成龙的父母亲在这里守望。好不容易考完了,学生潮水般出来,有兴奋的,有沮丧的,天天踮着脚张望,却不见小云出来,难道错过了眼已经走了天天不死心,学生们都慢慢走了,校门口渐渐变得冷清了,只有三三两两几个人出入,还没见小云出来,他到哪里去了呢?只得闷闷不乐的回来,下午又去等,才见着了,小云见了她却不高兴,说你来干什么呢。她说是七婆婆病了来陪她住院的,他才没说什么,问他考得好不好,却不回答,只说考得上,没钱也难,考不上就去广东打工,也未必就差了。天天听了这话,心中有火,却忍耐住了,说:“你千万别这么想,现在你的任务就是把试考好,考出好成绩了才可以说得上别的,有钱没钱的,现在不是你想的问题,就是考上了不去读也风光些。如果考得不好了,有钱也没用,那时说什么家庭困难的话,岂不羞耻你现在想得太多了,考试就不能上心,就会影响成绩。你千万别再想这些事说这些话了,知道吗你现在重要的是证实自己的能力。”小云见姐姐敦敦说话,语重心长,不愿再拂逆她,点头答应。
小云因问及七婆婆的病,天天道:“病倒是快好了,只不知是因为长期卧病在床,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屁股上却有一个洞,深得见着骨头,真是吓死人了。现在已经花了两千多元钱了,你复生哥明天又要回去筹钱呢。要等那洞长满肉,说是还要两万多元,到哪里找那么多钱听说莫名有个草药医师能治,等住了这几天,就回去吃草药算了。”
正说着,却见何明提着一袋子东西走了来,一见天天便笑道:“原来你也在,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天天笑道:“你却是来干什么”
何明晃晃手中的袋子,说:“我思量着小云高考了,怕辛苦了精神儿不足,给他买了几合提神的补品。”说着便递给小云。小云不肯接,何明强放在他手上了,小云只得说:“谢谢何明哥,其实不必,我哪有那么娇嫩考几场试还累得住吗”因听何明问考得好吗老实道:“不怎么样,停学那段日子功课拉下了很多。”
天天道:“现在知道后悔了吧不过没关系,认真考,实在考不好,就复读一年。”
小云心想你现在已经这么累了,哪还经得起复读的折腾却只苦笑。
天天要给何明买补药的钱,何明生气说:“咱们不是朋友了吗?就这么生分?好,就算你不把我当朋友,可我把小云当弟弟,我是给弟弟买的,可不是给你买的。”天天只得收了起来。
何明喊他们俩去吃中饭,天天不愿让复生久等,说算了吧,复生还在等我呢。何明听了心中不是滋味,却笑道:“复生也来了吗他再哪里喊他一起来不就是了”
天天把七婆婆住院的事说了,说他怎么来得了何明说:“那容易,我们吃了,再给他炒个盒饭去就是了。我和你一起去,我也去看看七婆婆。”天天不想太拂逆他,也想叫小云打打牙祭,便同意了,何明走在前面去开车,小云在后面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天天诧异道:“你说什么呢什么酒不酒的,你想喝酒吗”
“没有,是何明哥想喝酒,想喝姐姐这杯美酒呢。”
天天顿时羞得面红耳赤,“没大没小的,和姐姐也说这话。”心中却并不着恼,似乎倒有种羞羞涩涩甜甜酸酸说不出来的滋味,顿时矍然而惊,想到复生,不禁感到惭愧。
吃完饭小云去考试,何明便和天天去医院,复生见天天和何明说说笑笑并肩而进,心中竟然莫名的一痛,就好比用针尖快如闪电的一刺,心儿颤栗了一乎儿。何明进来就给了他一拳,笑道:“从小玩大的伙伴,怎么就忘记了吗想小时候我在向家庄,那时我们几个是何等的亲密无间,长大了倒好似显得陌生了。也不常到我那去玩儿。”
复生久不见何明了,见他发了财却也还是这么随便,心中的陌生感也便消散。说:“我们当农民的一天做不完的事,干不完的活儿,哪有时间去玩”
天天笑道:“不是我们不去你那玩,是你不去我们那。你说这话可不是欺负复生老实么我们当农民的一来有干不完的活儿,没有时间,二来你们是大老板,轻易也不敢去讨没趣,让人厌。你又有时间,又有车,姨妈又是我们村的,你也常常去,去了也不去家坐一下,你摆老板派头,现在倒说这漂亮话儿。”
“瞧瞧,天天这嘴,到时复生你可怎么受得了”
复生只是一笑,却不说话。天天道:“他不爱说话,我爱说话,正好互补,有什么受不了的”
何明笑道:“是啊,不知有多少人想受却没有福气呢。”话虽是开玩笑,但当着复生的面触动了自己的心事,心中便不是滋味。便寻七婆婆说话,七婆婆已经小好了,便絮絮叨叨的说起自己的病,又夸复生的孝顺,又夸天天心好人善,又叹气说家里的钱都让自己的病用完了,说还是回家算了,反正自己的病已经没有大的问题,不如出院的好,医院里花钱如流水,就好比都是些不值钱的纸似的,就是会印票子也没有这么快呀。
何明便问复生还欠多少钱,要借给他,复生也正在为钱的事焦急,不知何故,何明要借给他却说什么也不要,心中对他的大度并不感激,倒似乎还觉得讨厌似的,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情,天天劝说也没用,竟是引发了他的犟脾气,似乎宁可奶奶不住院也不会用他的钱,那骨气好比伯夷叔齐的不食周粟,自己觉得既壮烈又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