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没有人料到段至谊走得如此仓促,也没有人想得到,段立言在段至谊辞世当天便放出“项家人不准踏入段家一步”的话来,公然彻底地同项家翻了脸。
虽然少了项家的人,闷热雨季里的这场葬礼仍显得尤为隆重。想来是因着段至谊在业内的声望,也不乏有人对那位神秘的“继承人”好奇了太久,借此机会一睹庐山真颜。
可自始至终,这个面容酷似段至谊的女孩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礼貌地答谢过来宾后,也只是静静和兄弟姐妹待在一处,甚至很少开口说话。有不少略知底细的私下感叹:毕竟不是自小养在身边的女儿;而她脸上淡而又淡的神情更让人瞧不出半分端倪,在毫无攻击性的外表之下,究竟有没有执掌大统的野心。
如果说霍知非只是让令外人捉摸不透,那么楼上的那个人到底在想什么,恐怕就连家里人也无从揣度。
段律齐一只脚刚踏上楼梯,便给姜晚照扯住手臂,“立言都几天没阖眼了,好不容易人才走得七七八八了,你过会儿再上去。”
“任伯伯走后他就一直在房里,都待了大半天了,也该下来了。”
段律齐稍一用力,便挣开了姜晚照,跑上转角才打了个弯,又被从二楼下来的段怀雍挡个正着。想是段怀雍听见之前的话,直接道:“立言谁都不见。你别上去找麻烦。”
“我也不想烦他。”段律齐压低了声,“证监局的张科长跟奶奶谈得差不多了,我们马上要提交增发的申报材料,二哥总得在他跟前露个面,不然说不过去。”
段怀雍对监管股票增发的关节不甚明了,只道:“公司的事,你和晚晚出面就是了。”
“那管什么用。”段律齐见脱不得身,低头朝楼下瞧了一眼,“晚照姐你怎么了?”段怀雍分神之际,他已一气上了三楼。
卧室的门并未上锁,段律齐放轻手脚转开门把,慢慢将门推出一道缝。
一室暗沉如夜,电子产品的指示灯是仅有的几处光源。
待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段律齐一面加了点力推开门,一面寻找段立言的位置,惊异的目光不觉一顿,“二哥!你怎么……”
话音未落,一阵劲风迎面袭来,他条件反射猛地一退。门被重重带上同时,门里“哐”地一声巨响。
望着眼前紧闭的门,段律齐暗暗后怕,亏得自己反应敏捷,不然早已被凌空而来的烟灰缸打破了头。
没走几步的段怀雍循声折回来,“怎么了,阿齐?”
“我没事。可二哥……”段律齐欲言又止,想了想凑到他耳边。
段怀雍听了他的后半句话,不由得睁大眼,压低了声道:“不会是你看错了吧。”
“怎么可能!就是这儿——”段律齐指指自己的眼角,“——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他唯恐耽误正事,推着大哥的肩膀下楼,“走吧走吧,找大伯去。”
门后,满地碎片泛着若隐若现的幽亮。骨节分明的手在收回后再度按上桌面的信封。
文件是任继安带来的。任继安是da常年的法律顾问,亦是家里私人事务的代理律师,同段家,尤其是同段至谦的交情可以追溯到廿多年前。遵照段至谊生前的指示,任继安前两份作为遗嘱,分别向段家和da公开,只有最后的那一封信,是留给段立言一个人的。
除了一些机密事项的嘱托,信里最关键的部分在于对霍知非所获da资产的处理。简而言之,段至谊留给霍知非的那部分资产并非恒久固定,最终的份额将取决于她今后的选择。
薄薄的信笺如同一块天外飞来的巨石,毫无预兆在段立言胸口砸了个坑,他猝不及防,闷痛得半天缓不过气来。
如此滴水不漏的预判,如此环环相扣的安排,无非只有一个原因。这封信不满百字,每一个字都让他无法再存一丝侥幸,带着段至谊独有的精明与慧黠,直直钉进他心里——
——立言,姑姑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如今,我们就算扯平了。
他瞒了她十一年。
而她,早在六年前就知道了。
夏夜中的小院,宛如喧嚣中的另一个世界,静得连天边的月都不敢放肆,只淡淡地照着,间或有虫鸣自灌木丛里依稀传来,留意之下越发清晰。
段立言尽量放轻脚步,还是听得见鞋底擦过草坪的轻轻沙声。
他径直走到长椅前,坐上自己习惯的位置,一种错觉油然而生。
此情,此景,同十一年前那个晚上如此相似。同样的季节,同样繁星密布的夜空,同样清浅的上弦月,身边并肩而坐的同样是那个人,微微眨动的眼睫和嘴角的浅浅弧度几乎和那晚一模一样。只是眼角隐隐的光遮去了当年的无忧无虑,脆弱得仿佛吹弹欲破。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轻声开口:“人都走了。”
“嘘……”霍知非示意他噤声,并不理会他没头没脑的话,仍旧仰头望天,既而用更小的声音道,“你说,妈妈见了爸爸,会跟他说什么呢……是说这些年知非很听话,还是说这傻孩子让她操了不少心,或者……她什么都不说,就只埋怨爸爸扔了个大包袱给她,还是不肯原谅他……他们会不会一碰面就要吵架……
“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听他一声不发,自嘲地扯扯嘴角,过了一会儿,又看着他,“段立言,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一个这么好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