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歌-晋 水 汤 汤_ 御宅屋自由小说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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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 水 汤 汤(2 / 2)

我派人将刚满14岁的太子申昱送出王城,依大臣所说,向南而去。然后唤出巅楫,我要她回到故乡叶城去,别在这里等死。她先是一怔,然后便重重叩首,痛哭失声。

呈王从窗前回过头问我:“你不走吗?寡人派人送你回瑶国。”

我摇头,说想留下来。

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满是忧伤,他问:“怕吗?”

我说:“不怕。”

就在王城即将失守的那天,我们又去了昙宫。他的神情异常平静,却不似君王。他坐下来独自抚琴,琴声悲戚,正是那首流传千古的晋水。我惊讶于他何时会弹这首曲子。向窗外远望,竟如他所说,从这里真的能望见浔山上的巨石,只是被晋水的雾气遮掩得太过模糊。

远处震天的杀喊声渐近,我知道王城已被攻破,战火将尘封数年的血债彻底掀起,灼灼烙在每个人的瞳仁中。而呈王依然抚琴,眼睛如深潭捉摸不定。琴音与战火相映,我感到如刀割般的痛。

我日夜惦念的人就在这种剧痛中出现了。他身后的垂地帘被晋水上的风和呈王的琴声撩动地忽起忽落。他瘦了,却依然挺拔。他不再年轻,脸上的胡须流露着沧桑,而目光依然犀利。这么多年,他是怎么度过的。

只有五步的距离,我就那样静静凝视着他。而他却紧紧盯着呈王。我听见他一字一顿地说:“暴君,还我父兄!”

然后“唰—!”的一声拔出那把被我幻想了无数次拥有泉水的清澈,锋利如同他目光的宝剑,一剑刺入我身边的呈王。血水飞溅,琴声嘎然而止。他的仇人已经毙命,而他却并未停手。接连不断地刺向这具毫无知觉的尸体,一剑猛似一剑,宣泄着多年的积怨。耳边尽是血肉开裂的混浊之声。血水不断飞向我,在地上汇成涓涓细流,浸湿了我的裙摆。我就这样错愕地看着这一幕。

许久,他停下来,才发现一直呆坐的我。

满眼的杀气瞬间恍惚。他在这血腥中细细端详我,如同寻索千年的记忆,然后犹疑地似叹息般吟哦出两个字:“昙殇?”

于是我哭了,感到心底似乎积压了许多年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猛地浮上来,再难抑制。

我们竟是这样重逢的。

我的哭泣让他无措,最后他走上来拍拍我的头说:“别哭了,我不会杀你的。”

那夜,天空是潮湿的,呈王城中尽是闵国兵马。我看见他独立于昙宫的窗前,背影萧瑟。

“昙殇,你有话要说?”他背对着我,声音低沉。

我一怔,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惊疑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身后。

“明天我就要回闵国了,你愿意跟我走吗?”他问,依然未转身。

大殿内空空荡荡,我似乎听见晋水上的风正卷着雾气翻滚。

八、

我坐在马车中,听着车外行军旌旗猎猎,无数甲叶摩擦,刀戈相碰的细碎振音交织在一起沿着望不见尽头的队伍沉重起伏。我知道他就在车外,正骑着骏马行于左侧。这景象让我恍惚觉得时光似乎倒流了许多年。那年,他也是这样将我从泾纨送至呈国。但毕竟是不同的。

我就这样如那些战利品一般被送至闵国,带进他的将军府。如此华丽奢靡的府第足见闵惠王对他的器重。

夜色将天地间充盈得异常寂静。血红的烛光映出他身上大大小小数十处伤痕,是久经沙场留下的印迹,触目惊心。我将手小心翼翼贴上去,轻轻抚过:“疼吗?”

他摇头。

我知道,最深的那道伤应该是留在心里,永远抹不掉的吧。

他为我擦去脸上的泪,似有一丝不解:“为这也要哭,昙殇,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清晨,我推开一扇偏窗,竟赫然发现远处浩浩汤汤的晋水,惊喜地叫他:“将军!这里也能看见晋水!”

他却笑我傻,他说自南向北有闵、呈、瑶、邺、荀等十六个国家沿晋水分居两侧,当然能看得见。

此后并未能常见到他。他依然率领大军东征西讨,为了闵王扩大疆土。我便常登上高处远望晋水失神,如当年一样猜测着他离去的方向。抑或回想他告诉我的那十六个国家的位置寻找着瑶国泾纨。

一次他突然回来,在凉亭寻到我,却发现了我的泪痕。他望着晋水叹息:“想家了吗?”

我忙摇头。

他笑道:“那是在想我?”

我也笑起来。

后来他找人做了把七弦琴送我,十分精巧。他说用这把琴弹奏晋水,会传得更远,晚上还可以梦见浔山,我就不会想家了。我记得他还默默对我说了一句:“昙殇,我是想要好好待你的。”

三年后,闵惠王驾崩,太子即位,号昭襄。

此后不久他竟突然闲在家里,不再征战。每天像陪伴一个孩子一样陪伴着我,一同于深夜坐在屋顶上仰望星空。满天的星子在他眼中闪动,他问我人死后有没有灵魂。我转头看他,却看见两行泪重重垂落似砸在我的心上,灼痛难忍。

我听人说新上任的大王与寒将军不和。他们都说新王即位一般都会排斥先王留下的臣子。我疑惑,闵国现在的天下,有一半靠他支撑,这位王怎么会与他不和?后来又有人说,大王已助呈国太子申昱即位。呈国献昔玮等十名绝色美女及金银无数以谢大王。

那日他在书房中双眉深锁,见我来,便疲惫地一笑。让我猛然想起先前的呈王自太子死后的笑容。他说呈王献了一名叫昔玮的女子给大王,大王很喜欢。

“美吗?”我问。

“美”他回答,“就如当年的你。”

昔玮是个妖娆的女子,身轻如蝶,据说可以立于银盘中起舞。闵王搜刮了大量民财建天裳宫,民怨四起。

他忽然对我说:“昙殇,如果想家,我可以送你回瑶国。”

我摇头:“回去?全泾纨恐怕都已经知道,我搅得呈国父子离间,君臣反目。蛊惑呈王杀亲子,戮贤良,几乎让大呈帝国灭亡。怎么回去?”

他的眼神避开了我:“那不是你的错,是奸臣莫梁狐。”

沉默片刻,他又道:“那么去呈国,你曾有恩于申昱,他不会为难你。”

我笑:“他的父兄皆因我而死。”

他便又沉默下来,最后告诉我,闵王身边有个叫薛盈的宠臣,很像当年的莫梁狐。

我知道有很多事他并未告诉我。一日,府中来了一个叫郑牧的人,是他的至交。我悄然立于窗外,听见那郑牧说:“如今大王一心迷恋昔玮。那薛盈受呈国重金,与昔玮里应外合蛊惑大王,离间你君臣,是欲置你于绝境。你为何还要直谏?大王已对你心存不满,此祸必不可免,不如离开闵国,另投别处。”

一阵静寂后,他长长叹息:“我还能去哪里呢?”

那晚,我独自遥望星空,回想他的那句话,心中凄然。

忽然有人将一件衣衫批在我的身上:“夜风寒气重,为什么穿得这么单薄?”他不知何时已从书房出来。

“将军,我们走吧,并非无处可去,我们回泾纨。”

他一怔,苦笑了一声:“薛盈、昔玮等人在大王面前几进谗言,令大王疑心于我。此时我离去,正中奸人圈套,大王不会放过我。”

见我不语,他问:“怕吗?”

我说:“不怕。”

他的左手抚上我的脸颊,我感到自己瞬间化成薄薄的雾,从他纤长的手指一直渗入到他无奈的心。他将我揽入怀中,问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我会不会也像静女石那样用一生去守候。

我答“会”。

他笑着摇头,说别做那样的傻事。

那夜的风真得很凉,让我禁不住想要紧紧依偎他。端详他刀削般精致的轮廓,感受他魂魄深处沧桑的气息,我竟觉得和他早在千万年前便是一体。对他的依恋根深于我的灵魂,穿过亘古的时空,越过汤汤晋水,只为了这样的融合。

我深深望向他的眼底,那里有我的影子。我说:“将军,不要抛下我,即便是死。”

九、

第二年的秋天提早到来,异常凄冷。仆从少了许多,落叶竟无人清扫。我常常寻不到他的踪影,这样大的府第,不知他究竟是否在府中。这情景让我忽然想起先前的呈王。那年,闵军压进,他就是这样总令人不知所踪。

我不停地收揽院中的落叶,或游走于一间间房屋,一道道长廊,以此抚平心中的不安。

一日深夜,他忽然回府并将我于梦中叫醒。他的眼睛泛红,像是几夜未睡,疲惫而焦急。他说:“昙殇,泾纨有人来说你母亲有要事找你,令你疾速回去。”

我怔在那里。

他并未等我答话,接着说道:“明早启程,此次路途遥远,若我不去接你,切勿擅自回来!”然后吩咐仆从为我收拾行装。我听出语气的不对,狐疑地看着他,未发一言。

许久,他平静下来,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我拥入怀中,哽咽道:“昙殇,我并不是想要负你。”

我抬起手,小心抹去他脸上的泪。胡须刺痛我的手指,竟让我全身颤栗起来。我用尽全力才勉强笑道:“将军,让我再为你弹奏一曲晋水吧。”

寒风萧瑟,琴声凄然。一盏孤灯照着他颓败的神色,酷似当年的呈王。而这一次,才真正让我感觉到天下在倾斜。

当一丝亮光刚刚冲淡了如墨的夜色,他便送我至晋水边。从闵至瑶是顺水,他便要我登舟而行,以免路过呈国,恐遭不测。

临行时,我抱着那把他曾送我的琴问:“将军,分别之后,我用这把琴弹晋水,你听得见吗?”

他将我的一丝乱发撩于耳后,说道:“听得见,只要你弹,我便听得见。”

于是我笑了。

天色未亮,江上雾正浓。舟行至江心,早已看不见他的身影。忽听见有歌声自江边而起,低沉且熟悉,似要融入雾气又似缓缓漫上苍穹: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我将琴置于船首和着他的歌声而奏,泪流不止。那些刚刚愈合的伤,正一道道撕裂。

我回到阔别十年的泾纨。壮美的浔山和那山顶的静女石终于从蒙胧的回忆中移至眼前,被我又一次真真切切看到了。母亲及众人的目光是错愕的,她并无要事,更没有遣人去寻我。但我并不奇怪,似乎是早就预料到的。寒决,瞒了我很多事。他唯一要我做的,是等待。我记得他说,如果他不来接我,切勿擅自回去。

“钟离呢?”我问母亲。我发现自回来以后一直未见她。

我在母亲的讲述声中突然感到极度地恐惧。就连当年,闵国几十万军队攻破呈王城时,我都没有这样害怕过。母亲说,当年寒决率军伐呈时,瑶国派兵援呈。勃翦也被抓去充军,不久便战死。噩耗传来的当天晚上,钟离放火烧了满园怒放的昙花,自己连带腹中胎儿纵身跃入火海。

我一连几日躲在房中不敢出门。狰狞的火海,满园炽烈的香,以及那一跃而入的身影终日不离我的梦境。直至那马蹄声渐近,我以为是他终于一如当年般策马而来,便疯了般迎出去,仿佛迎接护佑我的神灵。

然而,所有欣喜在瞬间冻结。是那日曾进府与他密谈的郑牧。一把再熟悉不过的剑挂于他的腰间,景象异常地令我不敢询问。

他将宝剑置于我手中:“将军料定大祸将至,才遣夫人回国免受牵连。夫人离去第三日,大王便赐将军自裁了。”

那声音似乎在讲述关于静女的传说般清晰且遥远。我看到无数星子从破碎的天空纷纷坠落,尘土混沌了整个世界。

许久,我问:“葬于何处?”

他流泪答道:“被大王派人投入晋水。”

“将军死前有何交代?”

“将军只将这把随身佩剑托我交于夫人,死前悲愤而呼:若闵国不为呈国所灭,吾非寒氏!”

剑很重,似承载了整座江山。我摩挲着寒凉的剑鞘抬头望向来人,目光几乎穿过他的身体。我说:“郑牧大人,将来闵国灭亡,你定要修书信或遣人告知于我,我要替将军等到那一天。”

十、

此后,我固执地不再弹琴,似在与他的亡灵赌气。却又终日失魂地抱着他留给我的剑立于晋水岸边,渴望寻到他萧瑟的骨殖。一如静女石矗立千年只为等到他寻来的脚步。而等待却在着漫长的岁月中失去了方向,竟似晋水的雾气般不断弥散开来,模糊了一切。

我是怨他的。因他最终还是抛下了我。他曾在我最为宁静的时候,忽然冲撞了我的灵魂。如同无法阻挡的风,无法覆灭的火,无法平息的浪潮。然后又温和下来,牢牢地将我俘虏。最后却毅然离去,留在我心房是一座空空殿宇和昔日的身影。而我是如此薄弱,让这一切终成废墟,让我只能跌坐其中死守那些遗骸夜夜哭泣。

我是怨他的,他不该瞒我那么多事。他独自承受一切,将我置于坚实的堡垒中,最终却让我被这灾难重创得如此狼狈。

还能有什么,比他的离去更残忍呢?

七年后,我苦苦等待的消息终于被郑牧派人快马加鞭地传到:呈国复仇的军队攻破了闵国的都城;闵昭襄王自缢与天裳宫;奸臣薛盈被呈王申昱亲手杀死;呈女昔玮则在此次战乱中不知去向。

那日,我立于晋水边,端详他的剑。清澈如泉,犀利如他的目光。剑光照水,竟有泪般的晶亮。

远处车马辚辚而来,车上之人由众多甲士簇拥着下来。他对着我茫然的眼神说:“我是申昱。”

一时间的恍惚,那个十七年前在呈王宫里围着我的裙裾玩耍,喜欢在夜晚看天的孩子渐渐蒙胧地浮现于我的记忆。将近十年的王者生活,在他清澈的眸中布上了那么多警觉。这本领,自他父王被杀后,便根深蒂固了吧。

他跪下来,竟叫我母亲。他说从此我便是他的母亲,是呈国的国母。他说要带我回到呈王宫。

所有的人都纷纷跪下,齐呼太后。

我坐下来,拨动那沉默了七年的琴弦,弹的依然是名为晋水的古曲。

琴声如雨,剑气如烟。

曲毕,我将二者抱于怀中。这琴,是曾经他找人用千年的古木精致而成。他说用这把琴弹奏晋水,会传得更远,晚上可以梦见浔山,便不会想家。他说用这把琴弹奏晋水,无论在哪里,他都能听见。这剑,是我少女年华最绚丽的梦。剑的主人曾在一个风和日暖的清晨行于我的左侧。铮铮甲叶撩拨我平静的心湖,盈满两汪春水呼之欲出,成就了我穷尽一生的等待与最颓艳的心碎。

我立于晋水岸边,望着满江雾气而笑。不知是为那如苍穹般辽远的释怀,还是这铺天盖地的绝望。总之,都结束了。

我在众人的惊呼中,将灵魂,及所有的凄然、痛楚、眷恋一齐融入滔滔的晋水。一切都在随着波流消散,却恍惚听见那流传千年的歌随着雾气在江面上似有似无地萦绕:

晋水汤汤兮山巍巍,越鸟巢南兮君不归;

晋水汤汤兮雨凄凄,妆泪阑干兮箜篌泣;

晋水汤汤兮风萧萧,辗转悠哉兮君不知;

晋水汤汤兮路漫漫,吾心念君兮战甲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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