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二宫吃饭,加油。乌鲁木齐就从这里开始依山势铺开。二宫大多是旧房子,还有许多土坯房,又小又矮的砖房,车来车往,到处都是响声。司机已经不那么热情了,朱瑞叫了几个好菜,还要一盒红雪莲,司机当仁不让,能吃能喝。朱瑞结了账,司机问他们:“你们走不走?我去西站可以进市区,这里是郊区。”他们谢了司机的好意,就留在了二宫。
朱瑞在棉纺厂上班的时候来过乌鲁木齐,对二宫很熟悉,很容易找到了便宜安全的小房子,在一面山坡上,弯弯曲曲的小巷深处,跟进了地宫一样。羊对这里很满意,不是因为这里有山有水。乌鲁木齐本来就是一座山城,天山环绕,山间大河小河,有好几条。在大街上,羊看到了三层高的大饭店,也有五公里那样的小饭馆,羊已经不在乎那些小馆子了。朱瑞从巷子尽头的维吾尔人那里弄来一捆干草,羊吃得三心二意。朱瑞说:“是不是病了?”燕子说:“它的眼睛那么有神,好像吃了灵芝。”羊穿过小巷子的时候,碰了几只同类,年龄相仿,可毛色大大逊色于它,它一下子就骄傲起来。当然,它的心思不是那些大饭店,主人是不知道的。燕子弄来清水,让羊喝了。羊喝水的时候,眼睛就到了水里,燕子的黑眼睛也落在水里,一下子就有四只黑眼睛了,跟水塘里的蝌蚪一样。燕子告诉朱瑞羊要出去。他们知道给羊放生的时候到了,他们有点恋恋不舍。燕子抱住羊脑袋:“跟我们过一夜好吗?”羊脑袋微微扬起一点,目光就到了天山东部最高的博格达雪峰,雪峰白光闪闪,跟天空连在一起,就像这座城市的灯塔。燕子小声说:“它要爬那么高的山。”朱瑞说:“那里有南山牧场,天山最好的牧场。”燕子说:“就让它去吧。”羊就走了。羊好像来过这里,走出那么深的巷子,不用人领路。他们在后边跟着。羊从巷子里绕出去,直接到了大饭店。那是二宫最高级的饭店,蔬菜和肉都从外地拉运。这么一只大肥羊、活羊,人家就愿意出很高的价钱。燕子要报价,朱瑞拉她一下,朱瑞到底是奎屯长大的,来过乌鲁木齐,比燕子有经验,三言两语就把价抬上去了。羊也满意了,高高扬起了头,饭店的伙计们都叫起来了:“这羊能听懂人话。”饭店经理也出来了。好家伙,一千二百块在当时可能是整个新疆最好的价格了。经理给朱瑞开票时说:“简直就是买一匹马。”经理突然问朱瑞:“你能喂这么肥一只羊,你杀它没问题吧。”“也只能让我杀,别人杀不了它。”朱瑞杀羊的场面简直是一场精彩的表演。肯定要让羊吃饱喝足,休息两天。第三天,朱瑞准时赶到饭店。见识那场面的只有几个伙计。新疆那地方杀羊太平常了,谁也没当回事。还是有一个伙计叫了一声,大家都抬头看,正好是朱瑞手起刀落的时候,谁都看见那是一个老把势,刀子又快又准,跟苍穹蓝色的闪电一样,快刀划过的地方,最先流出的不是鲜血,而是血管子里的蓝色光芒……大肥羊的蓝色光芒把太阳罩住了,跟电影里看到的蒸汽机车出站一样,吼叫着喷着热气,腾云驾雾缓缓地移动着……大肥羊就这样离开了。经理听说后,拍拍朱瑞的肩膀:“你就在这安身立命吧,那一千二百块钱算我给你预付的工资,他娘的,你是我们饭店最牛的员工。”
第六章刀子6(4)
燕子不知道这件事,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燕子早就意识到羊是永生的,能越过所有的刀锋。
他们付了房租,可以放心地住下去。
朱瑞收拾屋前屋后,清除垃圾,用石块补了后墙的缺口。燕子把屋里擦洗一遍。太阳落山的时候,房子有了新的气象,可以住人了,炉子也烧起来了,火墙热了,整个屋子也热起来。房东给的一桶煤可以烧到天亮。第二天他们买了一车煤,堆在院子里,院子全都满了,就像平地起一座山,连门都堵住了,要侧着身子进出。整整一个礼拜,他们总算安顿下来了。
朱瑞到那家大饭店去上班,人家让他剁肉块,有冰柜,几十只羊、几十头牛冻在里边,跟红宝石一样寒光闪闪,一把纯钢利斧,剔出的骨架跟屋梁一样,把领班震得一愣一愣的。人家不相信他是奎屯来的,背后议论他:“农七师畜业连的。”整个奎屯垦区属于农七师,奎屯这座小城市在垦区的交通线上。朱瑞也不解释。斧子、刀子他都能用,羊也好牛也好,到他手上,骨头是骨头肉是肉,整整齐齐的。有一天,大厨师到后院里看究竟出了什么样的高人,大厨师是识货的,从刀斧的切痕上能看出些名堂。大厨师说:“你干过红案吧。”朱瑞听不明白,大厨师就告诉他:“就是把肉切成片,切碎。”很快,朱瑞就到厨房当起了红案,给大厨师当下手。大厨师是名副其实的高人,朱瑞切出的肉片,人家在炒锅里大炒大爆装在盘子里还能保持原样,分毫不差。大厨师问他:“你是牲畜变的吧,我没有骂你的意思,我是说呀,肉到你刀下,跟长在骨头上的没啥区别,都他妈活了,冻了几天几夜,杀好的肉嘛,切出来跟长出来一样,炒出来就更鲜了,我都不相信我的眼睛了,我看得出你杀那些活羊的时候是啥情景。”朱瑞口气淡淡的:“一条命嘛,不遭罪就好。”
“你这手艺怕是传好几代了。”
“我是半路出家。”
“你遇上高人了,肯定遇上高人了,不问了不问了。”
朱瑞就想起燕子和放生羊。朱瑞心里热乎乎的。其实他干这份工作大家都不愿意干,全都是从冰柜里取出来的冻肉,干上两三年,活人也就废掉了。再好的绞肉机也不能把整块的牛羊吞下去,手工切的跟机器绞的差别太大。厨师肯定喜欢手工活,喜欢朱瑞这样的人打下手,老板更喜欢。有人私下给朱瑞讲红案的危害性,朱瑞听不明白,人家就不多说了。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小子下岗失业,饥不择食,对工作条件的要求还不如一个盲流,口里来的河南人、四川人都比这小子强,起码跟老板讲讲条件。大家很快发现了燕子,就不吭声了。朱瑞的话就多起来了。朱瑞也有累的时候,那肯定是他的手指冻僵了,失去了知觉,硬邦邦的,他自己瞧着都害怕。下班后,朱瑞不急着回家,先把手弄暖和,热乎乎的,可再怎么热乎也是有伤痕的,跟干树皮一样,结一层黑痂。燕子又是哈气又是揉搓。
“换个工作吧,你的手要坏掉了。”
“我没那么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