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拴堂不知道他的小斧头有这么多含义。王拴堂越用越顺手,比哪样农具都好使,可以把他身上的力气酣畅淋漓地发挥到极致。有一天晚上,王拴堂遇到大雪迷了路,越走越远,走到戈壁滩上去了,积雪里全是石块,他一下就明白了,他的力气是有限的,他从来没有这么灰心过。他坐在雪地里抽了一根烟,摸到腰间的小斧头,真像儿子作文里写的那样,斧头的柄让他的汗渗透了,都变成铜了。他不知道这篇作文刚好在白天被老师讲评过。父子间大概有某种神秘的感应力量。王拴堂的力气全都在斧头柄上,只要他摸一下,他身上的力气就活过来了,眼睛也不发黑了,雪光很容易让人失去视觉。回家的路好像是斧头劈开的。他提着小斧头,越走身上越热。走到家门口,他轻轻拍一下门板,他的女人就在里边连呼带喊响起来了,房子就像一个巨大的乐器,一家之主的王拴堂敲打出悦耳的声音……
儿子不再满足于写一篇好作文,儿子从牧场回来后直接去了地窝子。老婆张惠琴忙出忙进,洒上清水,五颜六色的石子都显出来了。
王拴堂掂上小斧头到柴房去修理桌凳,打上楔子,这儿敲一敲,那儿钉一钉,桌凳全好了。王拴堂一手拿起一个,进了地窝子。儿子已经把课本整理好了。儿子在收拾小油灯,粘轮胎用的铁皮胶水盒子做的油灯,灯捻子穿在轮胎的气阀里,比马灯要精致一些。还有一个炉子,用土坯垒的,烟道穿过墙壁,差不多是半面火墙了,里边烧的是木柴,是沙包里刨出来的干梭梭,火很硬。炉子上坐着大铁壶。雪轻轻地盖住地窝子,灯光和青烟喷射出来,地窝子热烘烘地卧在雪地里。
王拴堂半夜起来尿尿,就要在地窝子外边站一会儿。油灯打出的亮光洒在雪地上,就像卧了一只狐狸。烟囱里冒着烟,也冒着火星,就像一门大炮。王拴堂马上意识到小斧头不管用了,他回房子里躺了一会儿,天就亮了。
王拴堂从门后边取出大斧头,到院子里劈那几个树根,有杨树的、桦树的,还有榆树的,都是牛犊那么大的根块,在院子里晒了好些年了,都裂开了,大斧子一闪一闪顺着裂缝扎进去,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跟打夯一样,树根结实着呢,照着一道缝慢慢劈吧,把一个人浑身的力气全打进去。还真打进去了,从树根中间爆发出一股力量,斧头扎进去一撬,树根轰一声就碎了。榆树的根费很大劲,还是劈开了。已经忙了一个礼拜了,木柴高高堆起来,新劈开的木柴跟黄铜一样亮闪闪,发出新鲜的气息,晚上就变成炮弹一块一块塞进炉子里,从烟囱里打出去,青烟直直的,越升越高。乌尔禾大概是准噶尔盆地最低的地方,又陷在戈壁的地峡里,天空就显得很低,笔直的青烟很容易融入蓝天,跟青烟混在一起的火星升到一半就灭了。好像那些树根又活过来了,从地窝子里从炉子里拔地而起,直上蓝天……它们是树的时候都长不了这么高啊,它们化为火焰,化为青烟,一下子就上天了。鹰都飞不到这么高啊。树根烧了整整一个冬天。
第三章放生羊4(4)
王拴堂还记得白杨河的河道里有一排大树的根,戈壁大漠的季节河,比北方任何地方的季节河更短暂更凶猛,来自戈壁滩的大水跟马群一样呼啸而过,总要冲毁河岸,卷走两岸的林带,有时激流太紧,冲折树干,齐茬茬留下一排树根,跟砍了脑袋的壮士一样。冬天已经过去了,已经不烧炉子了,王拴堂扛着大斧头到河道里去了。田野已经绿起来了,洼地里冒出白气团儿,密林也是绿中带黄。王拴堂走到河边时就不好意思去砍那些树根了,树根全长出了嫩芽,跟娃娃的手指头一样,娇嫩中有一股罕见的力量。地窝子里的炉子昨天晚上烧掉了最后的木柴,王拴堂站在院子里看着带火星的青烟升得那么快、那么直、那么高,就像在春天里吐新芽一样……王拴堂就回来了。
第四章黑眼睛1(1)
王卫疆考上中学了,中学在乌尔禾镇上,也就是137团中学。好几年前,张老师一家搬到了团部所在地,赵连长从牧场回来就到团部当科长,张老师在团中学教书。张老师的两个儿子考上北京、上海的大学,轰动一时,最小的女儿跟王卫疆在一个班。王卫疆报到那天,母亲张惠琴给张老师捎去一大包东西,都是自家产的豆子、腌菜。王拴堂扛着儿子的行李。儿子要住校,虽然住得拥挤,但比地窝子好。办完手续,父子俩去张老师家。
张老师都认不出王卫疆了,张老师的小女儿压根就没见过王卫疆,她是张老师搬到乌尔禾镇以后出生的,对白杨河上游的老家没任何印象,只是礼节性地叫王拴堂叔叔,跟王卫疆只能点点头了。张老师家全是砖房子,院墙都是砖砌的,铁皮门刷了蓝漆。院子里种着西红柿、大辣子、茄子、黄瓜、豆角,还有罕见的芍药、玫瑰,有水龙头,有葡萄架,跟小花园一样。老赵在团部工作,能不回家就不回家。“不管他,咱们吃咱们的。”张老师的小女儿很快弄出一桌菜,还打开一瓶石河子产的小白杨酒,好好地款待老邻居。张老师告诉小女儿:“王叔叔是咱们的老邻居,那时候我们住地窝子。”张老师指一下王卫疆:“他就是地窝子里长大的。”小女儿都叫起来了:“真的吗?”弄得王卫疆饭都不敢吃了。张老师说:“你不要不好意思,兵团第一代孩子都是在地窝子里长大的,你是老资格了,跟老红军过长征一样。”张老师指一下小女儿:“王卫疆跟你是同学,可他的资历跟你哥是一样的,你要叫他哥哥,明白吗?”小女儿只有点头的份儿了。王拴堂笑呵呵的。张老师说:“老王你自斟自饮吧,能喝多少就喝多少,不许见外。”王拴堂就把白酒全干了,王拴堂说:“张老师,我把儿子交给你了。”张老师说:“你们两口子放心,我能把我的娃娃送进大学,我保证把你们的娃娃也送进大学。”王拴堂高高兴兴回去了。
张老师让王卫疆每周末来她家吃饭。王卫疆脸皮薄,第一个周末回家去了。第二个周末,张老师的小女儿把王卫疆叫到教室外边,郑重其事地告诉王卫疆:“叫你去吃饭,你怕啥呢,亏你还是个儿子娃娃。”王卫疆勉勉强强跟在人家后边,就像一头倔犟的驴。赵科长心情高兴,也回家过周末了。赵科长每次回家都要在院子里接受张老师的冷嘲热讽:大首长回来啦,大首长光临寒舍啦。多了,都习惯了。赵科长一般情况下沉着脸不吱声,心情特别恶劣时也会反唇相讥,说出的冷言冷语很有杀伤力,张老师奋起反击,也只是势均力敌。这个周末,赵科长推开院门,准备迎接老婆的冷枪冷弹。院子里没人,房子里有欢声笑语,赵科长以为走错了门,环顾四周,恍若梦幻。他就像个特务,一一查看了厨房、柴房、菜园子、葡萄架,每样东西都是他动手做的,既真实又虚幻。女儿叫他,他张了张嘴,竟然没喊出声,女儿的脑袋从房门伸出来喊他,他的样子一定很滑稽,他都不知道自己咋进去的,轻手轻脚跟太空人一样。老婆正跟一个小伙子又说又笑,其实都是老婆在说在笑,小伙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露出了笑容,看样子也刚刚适应这个地方。赵科长一下子就认出了王卫疆:“这不是老王的儿子嘛,咱们的老邻居嘛,哈,那时候还住地窝子,这孩子天天跟野兔玩。”赵科长总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