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告诉你,”潘彩玲的胳膊又揽住了我的腰,“有,可是就那么一次。他……他不好使。”
“这就对了嘛……”尽管我的口气轻松,可是我的大脑在一瞬间崩溃了,操你娘的胡铁锚啊,你玩弄了我!
潘彩玲似乎没有料想到我会表现得如此平静,黑暗中偷偷瞥了我一眼,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让她的眼睛变得有些可怕:“哥,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就不想瞒你了……我跟他其实没有血缘关系,他跟我隔了很远呢。以前我也不认识他……我离婚的前后,我妈带他来看我,让他帮我出个点子,就那么认识了。后来我离婚了,没有地方住,他就让我住到他的家里……那天我心里难受,他老婆没在家,我们俩喝了不少酒,怎么发生的那事儿我都记不清楚了。后来我赖着他让他帮我介绍对象,他就提到了你,说你人老实,心大度,就算这事儿知道了也不会怎么着我……我跟你见面以后,一眼就看上了。我把这事儿跟你交代了,你看着办吧。我为什么没有闹张小凤?这是个原因……”
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睡着了,感觉自己飘忽在天上,四周全是游动着的云彩。
早晨起来的时候,潘彩玲没有做饭,呆坐在墙角的一个马扎上,望着门口透进来的一缕亮光,一动不动。
我没有洗脸也没有刷牙,穿好衣服往外走,潘彩玲在后面轻声说,哥你不要去跟胡铁锚闹啊,不关他的事儿。
走在路上,我想,我跟胡铁锚有什么可闹的?我们俩都是可怜人。
从陵园出来,我把多多送去幼儿园,给我大哥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记着下午去接多多,过两天我接她去我那儿住。我大哥说,刚才我去福利院问过了,他们说,可以先让多多过去,手续由福利院来办。我说,不用了,这个孩子我想领养。我大哥说,这事儿我也问过了,你不具备领养的条件。我说,那就不用他们管了,我暂时照看着她,等她大一大再送福利院。我想,这个孩子太可怜,哪能去做孤儿?
李晶晶应该是快要回来了,听说她在里面表现得很不错,有可能提前释放。这样我就不用担心小柱子了,他跟他妈一起生活了三年,分开是不可能的。那就还跟原来一样,我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解决好自己身边的事情再说吧。
走在上班的路上,望着路边的残雪,我的脑子里忽然就想起了离婚第二天的事情……
那是一个星期天,小柱子没去幼儿园。因为提前李晶晶就把我的东西收拾好了,我直接让朱三开车过来帮我拉走。我一个人下楼的时候,小柱子跟出来,拽着我的裤子问我,爸爸你这次出差要多长时间啊?我蹲下,抱起他往楼下走,心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楼下有一块空地,以前我经常跟小柱子在那块空地上用草棍戳砖缝里的蚂蚁玩儿。现在那块空地被雪覆盖了,蚂蚁没有,只有零星的几只麻雀落下又飞走。我抱着小柱子,就像抱着我的心。回头望望那扇曾经属于自己的窗户,我的心针扎一般难受。李晶晶乱蓬蓬的脑袋在那扇窗户的玻璃后面闪动,我觉得玻璃上融化了的雪就是她的眼泪,她应该后悔自己亲手拆散了一个家庭。
我的自行车锁在楼下的一根水管上,上面落满了陈雪。自行车后座上焊着我给小柱子做的一个铁筐子,以前我总是用这个筐子装上小柱子带他去幼儿园……现在想想,也许以后我就用不上这个筐子了,这个筐子就像一段历史,永久地过去了,我的鼻子又酸了。
有人在打扫楼下的那块空地,雪没了,很多麻雀飞回来,在上面叽叽喳喳地觅食。
我想想,以后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心情平和地跟小柱子在这里玩蚂蚁,看麻雀了,心一空,全身发麻,就像刚从澡堂子里出来似的。
小柱子用他的小手摸我的胡茬儿,嘴里喃喃自语:我爸爸出差回来还搂着我睡觉,还给我讲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故事……
我放下他,迎着大街口呛过来的风发疯似的跑,喉咙里发出困兽一般的呼哧声。
我无数次地跌倒又无数次地爬起来,身上和脸上全都是残雪,眼泪在我的眼眶下面结冰,哔剥作响。
一路趔趄着进了办公室,里面静得像坟场。我问朱三,胡铁锚今天来没来?
朱三说,早晨来过,好像是来办交接,走了,什么话也没说。
我想了想,抓起电话直接拨通了胡铁锚的手机,当头一句:“连襟,走了和尚能走得了庙吗?”
胡铁锚连续嘟囔几声“什么意思”,一顿,勃然大怒:“李大柱同志,希望你对我放尊重一点!如果想动粗,有法律!”
我笑道:“法律规定你可以跟自己的表妹啊?”
胡铁锚说声“莫名其妙”,啪地挂了电话。
朱三吃惊地瞪着我,嘴巴张得像是能塞进一只脚去:“李哥,你行……哎呀,难道还真有这么一回事儿?”
我仰着脸冲天花板笑:“有啊有啊,哈哈哈哈!这个神奇的世界,五花八门,包罗万象,无奇不有啊……”
我刚笑完,桌子上的电话就响了,朱三抢先抓过去,啊啊两声,一脸坏水地递给我:“你连襟找你。”
我接过电话,刚要开骂,胡铁锚在那头阴森森地说:“李大柱,我希望你端正态度,别忘了,你有把柄在我的手里,好自为之吧!”
哈,他还来劲了?我对着话筒大笑:“操你妈的玻璃猫,吓唬老子?你他妈的去告我呀!”
胡铁锚冷笑一声:“那得看你怎样对待这件事情,我不允许你欺负我的表妹!”
捏着传出嘟嘟静音声的话筒,我一时茫然,搞不清楚我跟胡铁锚还有潘彩玲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处理完手头的工作,我突然就感觉不忿,抓起电话打给纪青岗,把我跟胡铁锚之间的事情告诉了他,请求他帮我给胡铁锚下个绊子,最好让他失业。纪青岗义正词严地告诫我,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儿就耿耿于怀,要胸怀大志,放眼未来,生活还是美好的。我摔了电话,就像吞了无数只苍蝇一般难受。要胸怀大志你胸怀去吧,要放眼未来你放眼去吧,你放眼袁妤,放眼胡铁锚,放眼死你们这帮禽兽。
眼见得自己静不下心来上班了,我假装肚子疼,让朱三帮我请假,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家里的酒都被我喝光了,我去敲郝传家的门,想借他几瓶啤酒,他家的门锁着,敲了半天没有反应。
捏捏裤兜,估计也就十几块钱,一下子就想起了舒梅,舒梅,我把你的钱全都花光了……
舒梅到底在哪里呢?她为什么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你不知道我在想你吗?
买回一瓶劣质白酒,我回屋坐下,机械地把酒打开,机械地找出一个杯子倒上,机械地去厨房拿出一个剩菜,机械地喝……舒梅,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你让我冲上灿烂的云朵又让我狼狈不堪地跌了下来……那些跟舒梅在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风吹着似的走过我的眼前。我看见夏天里的舒梅穿一身白色的衣裙,穿一条黑色的丝袜,站在电视台空荡荡的走廊里冲我笑;我看见秋天里的舒梅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头顶飘着落叶,身后全是绚丽的晚霞;我看见冬天里的舒梅从她的车里走出来,张开双臂冲我摇,嗨,李大柱,想我吗,你想我吗……
我痛恨自己的懦弱,我应该在觉察到龙二出现的时候就直接过去找他,严厉警告他,离舒梅远一点!
我应该在她雪夜里找我的那天,抱紧她,一刻也不松开……舒梅,你快回来吧,我不能没有你。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后山坡。后山坡的草坪不见了,映入眼帘的全是白茫茫的一片雪。白惨惨的日光下,海堤后的那条河沿着山坡转了一道弯儿,冰块浮在河面上轻柔地往东流,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这条从小就被我们摸透了脾性的河,在貌似平静中淹没了多少悲欢与离合,卷走了多少欢笑和泪水,汇合了多少人的梦想与憧憬,不动声色地流进浩淼的大海,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几只海鸥在飞翔,纸片一样忽东忽西。看着它们,我的心底泛起一股一股的空虚,就像失去了灵魂。
一阵歌声传来,从天上,从四面八方:
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是不是也感觉有些老
像个孩子似的神情忘不了
你的笑对我一生很重要
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什么事都难不倒
一直到老……
我好像感冒了,鼻涕不停地流,嗓子也在发痒,干咳嗽,没有咳出一口痰。摇摇头,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上身只穿着潘彩玲给我织的那件毛衣,下身的破牛仔裤上全是雪水和泥浆。我摔了手里空空如也的酒瓶子,踉踉跄跄地往山坡下走,感觉自己很狼狈,像刚从墓道里爬出来的鬼魂一样。我向来很注重个人形象,这样可不行,万一迎面遇见舒梅……舒梅?你在哪里?你会看见现在的李大柱么?
李大柱现在水深火热,几乎成了奴隶……
这些日子,潘彩玲不做饭了,理由是她出摊儿太累,我工作轻快,家务活儿应该由我来做。
我每天下班都要去菜市场买菜,学会了讨价还价,斤斤计较,有时候还会因为分量不足而跟那些瘦骨嶙嶙的小贩争吵,就差借潘彩玲的弹簧秤了……把菜炒好,怕凉了就用盘子扣起来,最后那个直接留在锅里,等潘彩玲回来再盛出来。潘彩玲回来,看都不看我,手也不洗,直接坐到饭桌前,筷子被她耍得像花枪,嘴里吧唧吧唧响:“放那么多盐干什么?你不知道我不能吃咸吗?你是不是诚心不让我吃?啧啧,这个又太淡了……这个怎么这么腻呀?我做饭还这么不用心过吗?我前夫从来做饭不糊弄……我妈炒这个菜的时候,从来不放那么多油……”
开始的时候,我忍着,心想,女人大概都是这个样子的,没离婚之前,李晶晶有时候也这样呢。
可是眼前的这个女人没法跟李晶晶相比,李晶晶感觉不好吃的时候会丢下筷子,然后自己出去吃,潘彩玲不,她吃得非常卖力。
我有些心理不平衡,你累我也累啊,房子是我的,钱也花我的,不感激,总不能无休止地埋怨吧?
前天晚上,潘彩玲因为菜凉了,又开始絮叨,说我要把她的胃病折腾出来,我离开饭桌,蹲到门口看那些残雪,心情异常平静。
潘彩玲好像不是在农村长大的,她应该是大富人家的千金小姐,她应该是生活在华尔街的花园洋房里很多年。
我真的不能再跟潘彩玲凑合了……心情极度郁闷,我没让我哥哥去接多多,在沙发上闷躺了一阵,洗一把脸,直接去了幼儿园。
多多很懂事儿,路上一言不发,她好像知道我今天要直接带她去我那边住。
多多不说话,我也不说,回家以后直接收拾我的东西,直接搬到了那间倒屋子。
张小凤很懂得生活,她在这间屋子里装了一个炉子,很多柴禾和煤块堆在墙角,我生上了炉子,屋里十分暖和。
做好饭,我跟多多静静地吃,我们两个好像很有默契,谁都没有说话。
天擦黑的时候,潘彩玲回来了,在那边喊了我几声,直接过来了。我没有看她,安静地坐着。潘彩玲明白了我的意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说,以后我跟多多就在这边住了。潘彩玲说,随便你吧。见我没有反应,她咳嗽一声,语气平静地说,我大姨妈这个月没来。我哦了一声,她来干什么?你姥姥又不在这边。潘彩玲掀了掀大衣:“我是说下面的大姨妈。”我说,那可能下面是农忙,她去帮你妈干活儿了。心想,跟我玩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老子还得信!就算你真的怀孕也是胡铁锚的种儿,将来生出来的是小胡,不是小李,我操得着那份闲心嘛。
潘彩玲过来抱了抱多多,喃喃自语:“有个孩子多好啊……我的孩子很快就要生出来了。”
我笑着说:“那好啊,咱们家又多了一口人,热闹,非常生活化。”
多多捂着嘴巴吃吃地笑:“我喜欢小妹妹……阿姨,给我生个小妹妹吧。”
潘彩玲松开多多,转身往外走:“人都是娘生的。”
我拉过多多,亮开嗓子朗诵:“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挟以令嫖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