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天空灰蒙蒙的,空气潮湿,像是要下雨。
秋末的风已经有些硬,枯黄的落叶从我的脚面上滚过,冷风钻进裤腿,让我的身上顿起寒意。我把两只裤腿扎进袜子,路边商户玻璃映出的影子让我看上去像个化装进城的抗战勇士。抖擞一下精神,我站住,给纪青岗打电话,问他下班了没有,下班的话,直接去海天大酒店。纪青岗笑话我:“去那么高档的酒店?几天不见一下子成暴发户了?省省吧。”我知道他这话里的意思,嫌我穷,他要买单呢。“你别管那么多了,”我捏捏鼓鼓囊囊的裤兜,说,“整天让你请,怎么好意思的?这次我来买单,本来就说好了的。”
纪青岗沉吟半晌,说:“也好。不过不能去海天,都吃烦了。你找个清静点儿的地方,咱们随便坐坐就成。”
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艰苦朴素了?估计有情况。我笑道:“是不是要带‘情儿’过去?”
纪青岗哈哈大笑:“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啊,嘁。找地方吧,找好了给我电话,我直接过去。”
“那就去我租房子时候的那个楼下吧,”我张口就来,“地方你知道。”
刚挂了电话,小雨就下了起来,满大街都是跑着的人,一个人撞在一辆车上,人躺下,车走了,留下震天响的一句“找死”。
我回头看看那个躺在地上的人,边走边想,这年头真是奇怪得很,无论谁对谁错,总归是伤了人,不停车也不该骂人吧?
等那个人爬起来,陀螺似的在街中央打转,我忽然就想起了一件事情。
那天我去我大哥那边看我妈,聊起我的婚事,我说,这年头能活着就不错了,想那么多干什么。我大哥点点头,说,他们单位有个姓卜的女工,下岗了,借钱买了一辆皮卡车帮人拉货,前天被交通稽查抓了,说她跑黑车,要罚款一万。小卜没钱交罚款,跪下央求,不管用。人家要没收车,她扒着拖车走了两条大街,也没要回车。回家以后,想想车没了,借亲友的钱也没法还了,就跟丈夫抱头痛哭,说咱们不活了吧。她丈夫也下岗了,浑身是病,搂着老婆孩子一起哭,说,那就不活了。等孩子睡下,两口子勒死孩子,然后跳楼,一家人都躺在楼下,血迹上全是苍蝇。我听了很难受,心想,千万帮王兰一把,不然她也活不下去了。我哥说,那两口子太可怜了,都是钱给闹的。
一听他说钱,我赶紧给老钱打电话,说那事儿我搪塞过去了,我在这边弄了个古董,有人说是元朝的,你过来看看,行的话便宜处理给你。我知道此贼喜欢古董,号称当代收藏家,见了古董比苍蝇见了血还容易失控。老钱问那玩意儿什么样子?我说,看上去像块铁瓦,上面还有字,像蒙古字儿。老钱说,难道是丹书铁券?“你先藏好,过几天我过去看看,不许糊弄我,阿拉是个白相人,糊弄我有你好看。”我说,我傻呀,我要是敢糊弄你,那笔钱不就完蛋了?老钱说声“侬是个明白人”,嘭地挂了电话。瞧那架势,这几天要来。
我暗暗捏紧了拳头,来吧,来了老子折腾你个手舞足蹈,莺歌燕舞,然后掐鸡取卵,阉了你个老王八。
我这里正寻思着怎样让甄七帮我出最后一把力,甄七来了电话:“二哥,龙二的电话我帮你打听到了。”
原来我误会人家了……连忙问号码是多少?
甄七说了一串号码,然后紧着嗓子说:“千万别跟他说是我告诉你的啊,龙哥讨厌陌生人给他打电话,他的电话号码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呢……”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气,语气轻松起来,“我这边的事情办好了,从明天开始我就可以去市场‘看场子’了,嘿嘿……还有,二哥你得恭喜我!你猜咋了?我找着张小凤了!好家伙,这个小娘们儿现在‘起闯’(牛气)起来了,打扮得跟个电影明星似的。听说她‘挂’了个大款呢,那个大款叫徐德贵,搞房地产的……她在这边买地板,我跟她打招呼,她爱理不理的,说她忙,买了房子,要装修,我不管,上去就亲了她一口,然后跟她要钱。小x养的骗我三百块钱呢……她把钱给我了,我上去拖她,让她跟我回去卖猪头肉,她跑了,让我等着,瞧那意思是要收拾我。妈的,我怕她?说实在的,当初我还真没想怎么着她呢,现在她跟爷们儿玩这个,我他妈的还不算完了呢……”
“你他妈的不是玩意儿……”我有点儿恶心,前天听甄月光说,甄七说是帮人家小张,实际在“滚”(敲诈)人家。
“你肯定听别人说我坏话了。没错,当初我是想玩玩小x养的,可是后来一想,女人咱不缺,不如……”
“你是不是喝酒了?”我不想听他罗嗦,“喝多了就回家躺着,没人喜欢听你唠叨。”
“我这就是在家躺着呢,”甄七打了一个放屁样的酒嗝,“其实我不亏,白吃了她几个月的猪头肉,还摸了好几把……二哥,咱们院东屋又搬进人来了,是小两口。哎呀,那小娘们儿真他妈俊,一点儿也不比张小凤差!你说我怎么就这么有艳福呢?身边总是有美女……”
我存好龙二的手机号码,一把挂了电话,去你娘的,和着在你身边的都是你的女人啊,你姐姐也是!
手机铃声又响,看看还是甄七,我索性关了机。
匆匆赶到饭店,我点好菜,找个单间坐下,刚喘了一口气,外面就响起纪青岗的粗门大嗓:“李大柱,出门接客啦!”
我迎出去,打哈哈:“别这么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老鸨子呢……”纪青岗的身后有个女人在笑,定睛一看,竟然是袁妤。说来好笑,看到她,我一下子就尴尬起来,好像我跟她之间还有什么事情发生过似的,冲她笑笑,赶紧往里让他们。
袁妤端相了我一会儿,宛尔一笑:“我见过你。”
我拖过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敷衍道:“有可能,有可能,我经常去你们台里办事儿。”
“嗯……”袁妤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纪青岗,“纪主任,你不是说李先生是个退休法官吗?我怎么看着不像。”
纪青岗摇着手嘿嘿:“跟你开玩笑呢,他不是法官,是法官家的亲戚……”抬头望着我,“你有事儿求我吧?”
我不置可否:“哈,你算是把我给研究透了……先喝点儿,谈事儿不急。”
我要给纪青岗倒啤酒,纪青岗摇头:“这玩意儿涨肚子,来瓶……算了,你请不起的,随便来瓶三鞭吧。”
我乜了袁妤一眼,笑道:“三鞭酒不涨肚子,涨那玩意儿。”
纪青岗用胳膊肘拐了拐袁妤:“听见他说什么了吧?”
袁妤一怔,说声“没正经”,瞅定纪青岗牛头一般大的脸,薄薄的嘴唇一下子嘬成了酒盅。
好嘛,这俩贱人有“景儿”……瞧这架势,没准儿早就上过床了。心里不禁替刘朝九小小地心酸了一把。
简单问了一下我最近的情况,纪青岗说,要是你在那边干得不顺心,干脆去我那儿好了,我那儿正好缺一个你这样的人。我说,我什么样的人?跑腿的?纪青岗说,反正你不想给我当跟班的,这话算我没说。我就知道这小子又送干巴人情,他根本就没有想让我去他那里的意思。以前他就说过好兄弟不能共事这样的话。我干脆不跟他谈这事儿了。哥们儿也不想总是换单位呀,再说,就你那居高临下的态度,我跟你也相处不好。袁妤似乎很懂礼道,一边跟我碰杯一边给纪青岗夹菜,很有三陪的素质。
我和袁妤喝啤酒,纪青岗喝三鞭酒,一会儿话就多了起来。
纪青岗说他终于跳出“老九行”,进入了主流社会,将来肯定挺立鳌头,劈风斩浪,实现自己报国为民的远大抱负。我随声附和说,有党的的正确领导,有你的智慧和才干,我市的各项指标一定能够再上一个新台阶,*退休以后,国务院总理那个位置就是你的。
趁他高兴,我连敬他三杯酒,感慨道:“社会是和谐的,生活是小康的,可是也有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人……唉,领导干部应该体恤底层百姓啊。”纪青岗反应很快,反着眼珠子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本来我还想继续煽情,跟他玩个水到渠成的,想想他的脾气,将心一横,干脆把王兰那事儿照实说了。
纪青岗转着酒杯撇嘴:“我说什么来着?没事儿你请我喝什么酒?路上我就琢磨,你小子不是为狐朋狗友的家长里短就是为工作上的事儿,不然你会这么破费?还海天大酒店呢……”说着,摸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刘健,你来一下……”说了地址,转头问我,“你说的都是事实吧?”我点点头:“这事儿能撒谎吗?你找刘健?是不是干律师的那个刘健?”纪青岗点头。“别让他来了,”我拿起手机递给他,“那小子我认识,他不办事儿,他要是办事儿的话,我早就找他了。”纪青岗接过手机,一把撂在桌子上:“我知道。我通过他找别人。”
袁妤在一旁说:“那个女人也真是的,火烧眉毛了才想起来找人?幸亏碰上好人……”
纪青岗瞪了她一眼:“你以为世上的女人都像你?”
袁妤偷瞟我一眼,把手伸到桌子下,狠狠地掐了纪青岗一把。
纪青岗好像被掐得很舒服,哼道:“这世道就这样,很现实。”
刚喝了一口酒,门就被推开了,千年野山参长相的刘健站在门口冲纪青岗哈腰:“纪主任,我来了。我正跟南市经济庭的几位法官喝酒呢……”抬头看见我,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李哥也在啊……”恍惚明白纪青岗找他有什么事情了,“纪主任是不是帮李哥办事儿?”
纪青岗拍拍旁边的椅子让他坐下,摸着他的肩膀说:“帮我解决一个案子,该做什么你知道,因为工伤死亡的案子。”
刘健瞥我一眼,说:“你说的那事儿我知道,李哥告诉过我。这事儿得先找劳动和社会保障部门。”“我不管,”纪青岗墩了一下酒杯,“你找个管用的法官去办,你有这个能力。”刘健哎哎着,表情似白非红,外酥里嫩:“能力嘛,是有点儿……只是,唉!主任,你是知道的,现在办什么事情不得……”说着,捻动手指,做了个点钱动作,“啊,就是这么个情况……不过你放心,我一定把这件事情负责到底。”
“听见了吧?”纪青岗把头转向我,微微一笑,“以后你跟刘健联系,这事儿就这么着了。”
“你这算是帮我?”我吞了苍蝇一般难受,“要是这样,我还不如直接跟刘健……”后面的话说不出来,生生咽了回去。
“李哥你误会了,”刘健拉开包,抖着一沓子纸说,“上次我跟你说的话不算数。看见了吧?一是我忙,二是纪主任……你明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