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中,黎问每次来到地牢,都只见师皇有如木偶般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面前平放着刻有在浴月体内逐一试过的药名的竹简,微弱的光由房外壁上的火把沿窄小的窗口投射而入,照在竹简上,而师皇只是盯着竹简,双眼中充满血丝。
看着他的样子,黎问长叹一声,老迈的背驼得更弯了。他的皱纹随着每一日的逝去越刻越深,脚步也越来越沉重。直到第七天,黎问再次来到地牢中,却见师皇已将竹简收入怀中,平淡地看着他走了进来。黎问亦不说话,两人互相看着,只是目光中似乎在传递着什么。
“我需要一些药草,”师皇慢慢地说,“莨菪、藿香、熏衣、沉香、黄藿叶、乔木枝、玉红……还需要一些蜡烛。”
“熏衣、黄藿叶、玉红……”黎问沉思片晌,忽地眼中闪过明了的光芒,低声问,“你真的只需要这些么?还有火石吧?”
“火石就不用了,可以的话,替我带些衣物来吧……这里有些冷。”
“是有些冷!”黎问叹了一声,转身向门外踱去。
“黎师,”师皇轻声说着,“……多谢。”
黎问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向外走着,他的眼中微见泪光。
房门关上。师皇看着仍在躺着的浴月,眼神中只有深深的痛苦。
在这几天中,通过对浴月的诊断,他才渐渐明白了黎问的苦心。黎问身为医者,却被迫去接受这样一个伤害无辜少女的命令,他的内心,又何尝不是处在煎熬之中?然而黎问却深知,纵然他拒绝去做,昌瑗公主和叔均亦能找到别人来执行,到那时,浴月所受之害必将更深更重。龙族虽然有着胜于凡人的体质,却也禁不起这般折腾,何况浴月本就是大病初愈。黎问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让所试之毒在这龙族少女的体内,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均衡,使她仍有活下去的希望。
数百种或阴或阳各不相同的毒物与药草混杂,竟仍能保得这龙族少女不死,黎问对药草的认识和阴阳相协的能力,确实是无愧于轩辕族首席医师之名。若非黄莲和穿银花这两种药草对龙族的体质有着出其意料的破坏力,无意间打乱了她体内各种隐毒的均衡之势,她必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虽生犹死。
想到自己责问黎师的医者之心时,黎问的内心会是何等的痛苦,师皇便不由得深感愧疚。
第二天,黎问把他所要的东西交给了他。
“你一个人,根本做不了什么。”在走之前,黎问小声地说着。
“是我把她带到大荒来的,”师皇轻抚着浴月的脸,“无论如何,我要把她带回去。”
那一天接下来的数个时辰里,守门的卫兵只听到师皇用石块压制药草的声音,淡淡的药草香从窗口弥漫而出,散发在太阿北山的地牢深处。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无法计算到底过了多久,直到沉闷的敲门声猛然间回响,那两名卫兵乍然地反被吓了一跳。
“什么事?”其中一人从窗口向师皇问道。
“这里面太暗了,我身上没有火石,”师皇慢慢地退到墙角,“你们有火石么?”
那名士兵皱了皱眉,打开门,看了看放在房中央的蜡烛。从口袋中取出火石,他走过去,将烛蕊点燃,蓦地,一股清香随着火光窜起。这股清香闻起来轻爽舒适,带着幽幽如处子般的温柔与酥软感觉。
“这香味……”那人方欲询问,却只觉眼皮越来越重,脚一软,便昏睡了过去。门口处的另一人方自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也随着香气的吸入而倒下。
师皇脱下其中一人的衣服,替自己换上,然后将黎问送来的衣物翻开,一只木牌赫然放在那里。背起浴月,将那只蜡烛拿起,他走出房间,沿着记忆中来的方向在地道中走着。每当遇到守卫地牢的战士,他便将蜡烛放在地上,取出木牌,当对方疑惑地走近想检查木牌时,蜡烛中以熏衣和玉红所制的迷香自会令其昏倒,而口中含着黄藿叶的他,依旧向前走着。
在地道中走了许久,直到那只蜡烛渐渐地燃烧贻尽,师皇的心中充满了苦涩。过于复杂的地底通道,终于使他迷失了方向,身后开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显是他的行为已被人发现。他背着浴月,加紧了步伐,然而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样劳累。地牢并非纯是由人工挖掘而成,存在着许多天然的石道与洞穴,他已无法判断自己到底身处在北山内的哪一处角落。
一条地底河流挡在了他的面前,回过头,刚路过的转弯口已闪现着火光。追兵将至,无路可逃,师皇的心中一片凄苦,若就这样被抓回去,他将再也不可能见到浴月,这个将自己的快乐寄托在他身上的龙族少女,将从此消失在他的面前。
浴月,对不起……
背着少女,他跳进了急湍的地下河流中。
人活于世,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何连要做个什么样的梦,都半分由不得自己?醒时活在杀戮与诡计之中,睡去亦只见到流不尽的鲜血和掩不住的刀光,谁能掌控住自己的命运,在这冰冷与黑暗的尘世?
我死了么?师皇问。
如果在死后还能询问自己是生还是死,那生与死之间,又还有什么区别?
恍恍惚惚的疑惑间,师皇觉得有人在拖动着自己。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溪流边,心中一紧,侧身看去,见到浴月也躺在自己身边,这才放下心来。此时天色昏暗,已是入夜。抬起头来,远处的天空电闪雷鸣,火光怒照。一只虬龙停在他的身边,俯视着他。
“震宇兄……”他的语中不由得有些哽咽。虬龙震宇点了点头。
师皇艰难地将浴月搬到虬龙的背上后,震宇驮着他们,一跃而上,冲入云霄。方飞到空中,师皇在龙背上已是一片震惊,脚下,二三十只飞龙正疯狂地残杀着太阿之内的人们,房屋烧却,牲畜难留,百姓哭喊逃窜。它们将电光和火焰喷吐向看到的每一个人,纵连孩子也不放过。
“震宇兄,这是为何?”师皇颤声问。
“这是惩罚,”回答的,是不知何时飞到他身边的应龙,应龙显现的是人的形貌,白衫飘飞,“是对你的族人背信弃义、亵渎盟约的惩罚。”
“可是……”师皇看着他,却无法再说下去。应龙的脸上现出的是难以言喻的冷酷,复仇的渴望已淹没了他的理智。师皇低头看着浴月的脸,蓦地想起了无辜被杀的家人,心中,竟也对从地上传来的哭喊有一种漠然视之的感觉,这种感觉却又让他深深地自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