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雪蓝色的连衣裙出现在我身边,雪蓝色的连衣裙没有停留,裙裾带风地与我擦肩而过后走向车厢后面的一个空位。
“请问补票在哪?”她坐下后问一个列车员。
“那儿。”列车员指指我身后的车厢,“五号车厢。”
妈妈无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头来,撕开一包瓜子,抓起一把递给我。我望着五米开外的那个陌生女子,她长着一张平庸的脸,可却穿着和岚买来的那条一模一样的雪蓝色连衣裙。妈妈不再理我,她看着窗外渐渐移动起来的景象,嘴不停地嗑起瓜子。我怕我不移动的奇怪目光会引起妈妈的怀疑,只得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手在抖。
多年前的某个黄昏,罗亭也这么看着自己的手,手也在抖——坏小子罗亭坐在街边,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一会儿气,然后艰难地站起来往家走去。路上他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他以为是刚才和张麻子一伙打架时被踢坏了,他恨恨地想起张麻子一脚踹在他胸口时的情景,眼冒金星的他当场吐出一口血,这把所有人吓了一跳。“少靠近林雪岚!老子正追她你小子记住了吗?”张麻子朝他头顶又狠狠扇了一巴掌。罗亭呸地又吐出一口血痰,几个人围着坐在地上的罗亭,你一脚我一拳地又打了他几分钟,然后像往常一样,张麻子一伙围殴罗亭的架在骂骂咧咧中散了。
七七年刚下班的路人们开始经过罗亭面前,他们服装统一,举止规矩,目光中流露出对当时少见的社会青年的鄙视。没人理会坐在地上喘气的罗亭,罗亭想抽根烟定定神,可才叼上烟,一口带着腥味的血又泛上喉头,罗亭忍住了,硬生生地把血咽了回去。他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想快点回家,他甚至还在担心万一岚看到他脸上的新伤又要和他吵架了,于是他强忍着胸口的闷痛,一步步往家捱过去。经过四川北路上的第四人民医院时,罗亭想了想就进去了。挂号时罗亭还努力吹着不成调的口哨,他流里流气地问挂号的医生:“我胸口被踢了一脚,吐血了,去哪看?”医生冷冷地看着这个不良少年,不耐烦地扔出一张全新的病历卡说:“填好,去五号窗口交费。”十分钟后罗亭躺在x光机器下,他强咽下再次泛上喉头的一口血,x光机发出嗡嗡声,来回在他胸口移动了一会儿,他静静躺在那,想起张麻子一伙每天堵他却依然得不到岚的一个正眼时就笑了。可想到第二天又要挨打,罗亭瞬间闪亮的眼神再次黯然了。日记中一直提到的张麻子是当年岚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他是多伦路上的小恶霸,二十出头,肌肉发达,目露凶光,心流冷血,和罗亭一样每天游手好闲。
那时每天早上六点五十分罗亭都会准时等在四川北路上的群众电影院门口,岚会在七点准时到,然后罗亭骑着他心爱的二十八寸锰钢自行车送岚上学,风雨无阻。至今岚都不知道罗亭当时面临的困境,张麻子放出风声说岚是他的,谁要是敢追岚,他就要像无情秋风扫落长而缓慢,然后是更暴风骤雨般的哭吼……漫天飞舞的青春啊。
我告诉哑巴我明天要上学去了,最后我轻轻告诉哑巴说我不会放过jim这个混蛋的,我告诉哑巴我的真实想法,即现在的一切都只是障眼法,当没有人再想起那张让岚丟了饭碗的大字报时,我就要动手了。
“十十年……不晚!”我恶狠狠地说。
“咻咻咻咻。”
我笑了,我告诉哑巴我和他一样痛苦,我说这就是初恋的痛苦,惟一的区别是他的初恋对象是个女土匪,而我的则是个大女人。我说总得为她们做点什么,否则遗憾一辈子。特别想为爱牺牲点什么——操,枪口不是冒烟,简直是在喷火时,jim这只傻鸟就自动出头了,没道理不让他深刻反省反省,我对着话筒结巴絮叨,满脸恶毒。
罗亭最后一次送岚的那个清晨下雨,雨下得很朦胧,带一点青黛色的美。那天罗亭包里放了匕首,他知道那天可能会发生些不祥的事。快到校门口时罗亭感到心里很难受,可以用悲伤来形容,于是他问岚:“如果今天我死了怎么办?”日记的最后几页,罗亭用了很多心理描述,解释说他问这句话时,脑子里总想到的是他可能会被张麻子一伙打死,命丧街头——他问这句话时根本没想到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
一无所知的岚跳下车,拍拍裙子笑道:“那我陪你一起上天堂!”
罗亭听到这句话时眼圈红了,他怀着某种悲剧英雄的气短情绪问:“真的?”
十六岁的岚被这突如其来的郑重打动了,她的眼圈也红了,说:“真的。”
“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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