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快两岁了,他们有了重孙女。这本是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但是,他们对这个唯一还在身边的孩子,像看护孩童似的,继续为他操着絮叨、精细、劳作的心。爹妈是没成家的儿子的唯一依赖,爹妈操儿子的心,天经地义,义不容辞,理所应该,甘心情愿的,这是人类家族与生俱来恪守的生命规则,不是强加,是代代相传的人性本能,没有本能,人性就缺失了;不要缺失人性,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坚定。无论孩子多大了,在爹妈的眼里,永远就是孩子,爹妈为孩子操心,任劳、心安、理得。
卞金荣开了牛肉面馆后,就不住在家里了,牛肉面馆离父母家比较远,为了方便照顾生意,他就在牛肉面馆的那条街上租了个小间平房,有时间了,就回父母家里看一看,待上一会儿或者一个晚上就走,像来串门和住旅馆似的。父母是希望他住在家里的,五个儿子,四个儿子都有自己的家了,他们希望有个儿子能和他们住在一起,住一天是一天;他们老了,怕寂寞。卞金荣抚慰他们说,早晚他也要结婚的,他们就当他也结婚了吧。母亲心酸地叹口气,看着父亲落寞地说:唉,他也快离开咱们了。当卞金荣结婚后,卞德仁、侯翠翠为孩子们操的心就彻底宣告结束了。为儿子操劳到他们进入自己的新家,是他们做父母的抚养子女的最终目的,就像翅膀长硬了的小鸟,必须要放飞一样。可到了点,他们心里怪矛盾的,又有点不希望是这样,宁愿继续为儿子操劳下去。五个儿子都有了自己的家,后面的日子,该是孩子们为他们的家、他们的孩子操劳了;他们可以看、护、爱那些隔代的后辈们,就是不能“管”,若他们管了,是喧宾夺主和越俎代庖了。他们是该歇息等着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了。这个时候是他们生命的尾声,也是生命的秋天,收获了,也是要收场了。不为儿子操劳了,父母轻松了却也是失落的。
单位分给卞德仁的平房,他们住进来的时候是刚刚建盖的,到现在,已经快三十年了,墙面、砖瓦、地面、门窗、灶台,各处无不透着旧态、陈色,即使将它们重新粉刷,重新抹净,也不足以使它们焕然一新,岁月的痕迹不是积淀在上面,而是长在了上面,清除是清除不掉的。就像人已承载了无数时间后,表面上再做何种整容,身体的各个部位也是不能返老还童了。这个平房,是他们生命的田园,他们的孩子是种子,他们的种子在这里成长、开花、结果,果实熟透了,他们就将熟透的果实撒了出去,果实上该播种新的种子了。每一个孩子就是一个品种,他们开的花,结的果各不相同,适合播撒到哪儿,就播撒到哪儿了。孩子们的种子上又会开新花、结新果,开的什么花,结的什么果,他们只能是隔岸观火;再往后,一代一代继续地播种、开花、结果,他们就连隔岸观火都不能了,他们就走向了落远,岁月人生是如此的悠长。
说起来,侯翠翠掐指算起,她的名字“侯翠翠”从什么时候再没有“用”过了?“用”就是别人张口叫起来的。卞德仁想想说,好像是从她生了第一个孩子银翠后开始的。他改口叫她“孩子她娘”了。侯翠翠叹口气,苦笑着说:我的名字不用了,我自己都要忘了啊。卞德仁顺着,半玩笑半安慰她说:你再没叫过我“哥”,我也忘了我是比你大了。自从侯翠翠和卞德仁有了第一个孩子卞银翠后,他们之间的称呼不由自主地改换了“孩子他娘”、“孩子他爹”了。解放前孩子们叫他们“爹娘”,解放后就叫“爸妈”了,他们之间称呼也就变为“孩子他爸”、“孩子他妈”了。利落的时候,去掉“孩子”,只叫“他爹、他爸”和“他娘、他妈”。后来他们又有了孙儿,在孙儿们面前,他们有时又叫了“他爷爷”、“他奶奶”,也是不由自主的。怎么换口,他们之间是再没有相互指名道姓了。好在卞德仁有单位的,他的名字在单位还是被人叫来叫去,不叫他名,也称他姓的,从“小卞”到“卞师傅”、“老卞”的,总之,“卞”姓不离口的。而侯翠翠,从她“嫁”给了卞德仁,外人就叫她“卞家的”,后来,岁月长着,她的称呼变换和增加着,叫她“卞嫂”、“卞婶”、“卞姨”、“卞大妈”、“卞奶奶”的都有,怎么变都没有人叫过她的姓,呼过她的名,这怨不得别人,她没有单位,一个家庭妇女,外人又有几个知道她的名和姓呢?想起自己的名字,侯翠翠总是不由得就想起卞德仁和她在一起,还叫她名字的当年。那时,她“翠翠”的名字被人叫起来,是多么的理所当然和唯一啊。她“嫁”了后,生了孩子后,就变了;那当年提起来,似近似远的。
卞德仁说:日子过得真快哟(2)
想起当年,侯翠翠母亲交代他们两人“有命就好好活吧”的话,卞德仁就问侯翠翠,说:你说,咱们这辈子活得好不好?
侯翠翠想想,反问他:你说呢?
卞德仁眉头微微皱起,认真地思索起来,片刻,说:娘说的好,是个啥好?
侯翠翠想了想,说:不偷、不摸、不抢、不恶,不图大富大贵,能够不愁吃、喝、穿、用,本本分分的,老老实实的,勤勤快快的,健健康康的,平平安安地活一辈子,就是一生的福分。这不是我娘说的,是我想的。其实,娘想的活好,说起来也是这些,她活着时,常念叨的也是这样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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