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到;在姑姑的念叨声中;一个泥孩子;在姑父的手中;慢慢地成了形。他用竹签儿给泥孩子开了眉眼后;自己端详一会儿;做了几处修改;便用一块木板托着;递到姑姑面前。
姑姑捧起那个泥孩子;看了一眼;说:
眼睛再大一点;嘴唇再厚一点。
姑父接过泥孩子;做了一些修改;然后递给姑姑。他的两道灰白的浓眉下边;目光如电。
姑姑捧着泥娃娃;先是远看;后是近看;远远近近地看过;慈祥的表情在她脸上漾开。对;就是这个样子;就是他。姑姑突然转变了口气;直接对着那泥娃娃说话:就是你;你这个小精灵鬼;你这个小讨债鬼;姑奶奶毁掉的两千八百个孩子里;就缺你了;你来了;就齐了。
我将一瓶“五粮液”放在窗台上;小狮子将一盒糖果放在姑姑脚边;我们齐声说:姑姑;我们看你来了。
姑姑像生产违禁物品的人突然被人发现了似的;有些惊慌;有些手忙脚乱。她试图用衣襟遮掩那泥娃娃;但遮掩不住;便停止了遮掩;说:我不想瞒你们。
我说:姑姑;我们看过王肝送给我们的纪录片;我们理解你;知道你的心。
知道就好;姑姑起身;端着那个刚刚制作完毕的泥孩子;进入东厢房。她不回头;沉闷地对我们说:跟我来。她庞大的身穿黑衣的身体在前边;对我们造成一种神秘的压力。我们早就听父亲说过;姑姑的神志有点不正常;因此回乡后疏来探望。想想姑姑当年的煊赫;看到她凄凉的近境;我心中顿感悲凉。
东厢房里光线很暗;一股阴凉潮湿的气息扑鼻而来。姑姑拉了一下墙上的灯绳;一盏一百瓦的灯泡亮起;照耀得厢房里纤毫毕现。这是三间厢房;所有的窗户均用砖坯堵住。东、南、北三面墙壁上;全是同样大小的木格子。每个格子里;安放着一尊泥娃娃。
姑姑将手中的泥娃娃;放置在最后一个空格里;然后;退后一步;在房间正中的一个小小的供桌前;点燃了三炷香;跪下;双手合掌;口中念念有词。
我们跟着姑姑慌忙下跪。我不知道该祝祷什么;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大门外广告牌上那些姿态生动的婴儿面孔;像拉洋片一样;在我脑海里次第滑过。我的心中充溢着感恩之情;愧疚之情;还有一丝丝恐怖。我明白;姑姑是将她引流过的那些婴儿;通过姑父的手;一一再现出来。我猜测;姑姑是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她心中的歉疚;但这不能怨她啊。她不做这事情;也有别人来做。而且;那些违规怀胎的男女们;自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如果没人来做这些事情;今日的中国;会是个什么样子;还真是不好说。
姑姑上完香;站起来;喜笑颜开地说:小跑;狮子;你们来得正好;我的心愿完成了。你们好好看看吧;这些孩子;个个都有姓名。我让他们在这里集合;在这里享受我的供奉;等他们得了灵性;便会到他们该去的地方投胎降生。姑姑引领着我们逐格观看;一一对我们讲解着他们或她们的去处。
这个女娃;姑姑指着格子里一个双眼像杏核、咕嘟着小嘴的泥娃娃说;原本应该在1974年8月在谭家庄谭小六和董月娥家降生;但被姑姑毁了;现在好了;他的爹是个种菜大户;他的娘是个巧手媳妇;他们家发明了用牛奶浇灌芹菜的方法;生产出来的芹菜鲜嫩无比;每公斤卖六十元呢。
这个男孩;姑姑指着格子里一个眯缝着小眼睛、咧着嘴傻笑的泥娃娃说;这个小子;原本应该于1983年2月在吴家桥吴军宝和周爱花家降生;被姑姑毁了;现在好了;这小子洪福齐天;降生到青州府一个官宦之家;孩子的爹娘都是国家干部;孩子的爷爷是省里的高官;电视上经常露面。小子;姑奶奶对得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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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这两个姊妹花;姑姑指着安放在一个格子里的两个泥娃娃说;原本应该生于1990年;她们的爹娘是麻风病患者;虽然治愈了;但也是手如鸡爪面如活鬼;生在这样的人家;这两个孩子等于跳进了苦海。姑姑毁了她们也救了她们;现在好了;2000年元旦之夜;她们降生在胶州城人民医院;是千年宝宝;父亲是著名的茂腔演员;母亲是时装店老板;去年的春节晚会;她们姐妹双双上了电视表演节目;唱茂腔名段《赵美蓉观灯》;‘茄子灯;紫生生;韭菜灯;乱蓬蓬;黄瓜灯;一身刺;萝卜灯;水灵灵;还有那打拳瞪眼蟹子灯;咯咯下蛋的母鸡灯……’她们的爹娘专门打电话来让我收看胶州台的电视节目;看得我啊;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还有这个;姑姑指着一个斗鸡眼泥娃娃说;原本应该降生在东风村张拳家;但是被毁了;虽说不能全怨姑姑;但姑姑有责任。这小子1995年七月降生在东风村张拳的二闺女张来娣家。张来娣来找我;她已经生了两个女孩;再生就是超计划生育;姑姑虽然当年被她爹打破过头;说不尽的恩恩怨怨;但姑姑还是将这个本来应该由她娘生的孩子还给了她。他本来是她的弟弟;现在却成了她的儿子。这秘密也只有姑姑知道;现在透漏给你们;你们要守口如瓶。这小子是个坏种;知道姑姑怕青蛙;曾经用纸包着青蛙将姑姑吓晕过去;但姑姑不恨他;花花世界;缺一不可;好人是人;坏种也是人……
最后;姑姑指着刚刚放进木格子里那个泥娃娃;说:你们认识他吗?
我眼含着泪说:姑姑;您别说了;我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