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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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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匆忙奔向牛蛙养殖中心;路上似乎有好几个人跟我打过招呼;但我记不起来他们是谁。透过电动伸缩门银光闪闪的缝隙;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座森严的牛蛙塑像。我感到一阵寒战;仿佛感受到;其实是回忆起了它冷腻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在那栋白色小楼前的空地上;有六个身穿彩衣、手挥花环的女子在跳跃;旁边一个男子;坐在椅子上;抱着一架手风琴;呜呜地演奏。她们仿佛在排练节目。太平岁月;日丽风和;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这一切;都是我心造的幻景。我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认真地想想剧本的事。

“无事胆小如鼠;有事气壮如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都是我父亲对我的教导。老人口中多箴言。想着父亲的话;我感到肚子饿了。我已经五十五岁;尽管父兄在堂不敢言老;但确实已是日过正午;正以加速度向西山滑落。一个日落西山的人;一个提前退休回乡购房休闲养老的人;其实没有什么事可以害怕了。想到此我感到更饿了。

我走进娘娘庙前广场右侧那家“堂吉诃德”小饭馆。这是自打小狮子进牛蛙养殖场工作后;我经常光顾之地。我在靠窗户那张桌子前就坐。饭馆生意清冷;这里几乎成了我的专座。那个矮胖的堂倌迎上来。先生;每次坐在这张桌子前;看着桌子对面的空椅子;我心中就梦想着;有朝一日;您就坐在我的对面;与我讨论这部难产的剧本——堂倌油光光的脸上笑容可掬;但我总是从他的笑脸背后看到一种古怪的表情。那也许就是《堂吉诃德》里那个仆人桑丘的表情;有几分恶作剧;有点儿小奸小坏;捉弄别人也被别人捉弄;不知道是可爱还是可恨。——桌子是用厚厚的椴木打造的;没上任何油漆。桌面上木纹清晰;有一些用烟头烫过的痕迹。我经常在这桌子上写作。也许将来;等我的剧本大获成功;这张桌子;会成为一个文物;那时;坐在这桌子上喝酒;是要额外收钱的;如果您来与我对坐过;那就更牛了!对不起;文人总是喜欢用这种自大的幻想来刺激自己的写作热情——

先生;堂倌表达了弯腰的意思但腰并没弯下来。他说;您好;欢迎光临;伟大的骑士的忠实仆从热诚为您服务。他说着话将一本有十种文字的菜单递过来。

谢谢;我说;老节目:一份玛格丽特蔬菜沙拉;一罐安东尼小寡妇红焖牛肉;一扎马利克大叔黑啤酒。

他扭着肥鸭般的屁股走了。我坐着等菜;同时看室内那些装饰与摆挂:墙上挂着锈迹斑斑的盔甲与长矛;与情敌决斗时戴过的破手套;标志着赫赫战功和不朽业绩的证书与勋章;还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鹿头标本;两只羽毛灿烂的野雉标本;还有一些泛黄的旧照片。虽然是伪造的欧洲古典风情;但看上去很有趣味。门口右侧;立着一尊真人大小的少妇铜像;两只乳房被人摸得金光闪闪——先生;我仔细观察过;进这饭馆来的人;不管男女;都要顺手摸摸她的乳房——娘娘庙广场上永远是熙熙攘攘;王肝的叫卖声总是最生动活泼。最近推出了一档“麒麟送子”的节目;说是恢复传统;其实是市文化馆里几位文化工作者的编排创造——虽然不伦不类、不中不西;但解决了几十个人的就业问题;所以是一桩好事;而且;先生;正如您所说;所谓传统;其实都是当初的前卫艺术。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许多类似的节目;基本上都是传统、现代、旅游、文化的大杂烩;热火朝天;声光化电;喜气洋洋;和气生财。正如您所忧虑的;某些地方炮火连天;尸横遍野;某些地方载歌载舞;酒绿灯红。这就是我们共同生活的世界。如果真有一个巨人;他的身体与地球的比例是我们的身体与足球的比例;他坐在那里;看到围着他的身体不停旋转的地球;一会儿是和平;一会儿是战争;一会儿是盛宴;一会儿是饥馑;一会儿是干旱;一会儿是水灾……不知道他会产生什么想法——对不起先生;我又扯远了。

伪桑丘给我送来一杯冰水;还有一小碟面包;一块黄油;还有一碟用纯橄榄油和蒜末酱油调制的蘸料。这里的面包烤得非常好;凡吃过洋面包的人都承认这里的面包烤得非常好。用面包蘸着这调料吃;其实已经是美味;何况后边的菜与汤样样精彩——先生;您一定要来这里吃一次啊;我保证您一定会喜欢这里的一切——而且这饭馆还有一个传统——与其说是“传统”还不如说是“规定”——那就是;每天晚上;营业即将结束时;他们会将当日所烤的所有面包;长的;圆的;黑的;白的;粗的;细的;放在门口桌子上一只柳条筐里;任顾客们取走。并没有什么文字提示每人只许拿一只;但每个人都自觉地取一只。腋下夹着或是胸前抱着一只长长的;或是方方的;柔软的或是焦香的面包;嗅着它散发出的香气;麦子的气味;亚麻籽的气味;杏仁的气味;酵母的气味。抱着一个新鲜面包;漫步在夜晚的娘娘庙广场上;先生;我心中总是充溢着一种感动。当然;我也知道;这是一种奢侈的感情;因为;我非常知道;天下还有许多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有许多人在死亡线上挣扎。

玛格丽特小姐的蔬菜沙拉里有生菜、西红柿、苣荬菜;味道鲜美;是谁起了这样一个令人遐想西欧的菜名?自然是我的小学同学、我的启蒙老师的儿子李手。正如我从前的信中告诉过您的;李手是我们这拨同学里最有才华的;应该搞文学的本应是他;但到头来却是我。他学成良医;本来前途无量;但却辞职还乡;开了这样一家不中不西、或者是中西合璧的餐馆。从饭馆的名字、菜肴的名字;我们都可以看出文学对我这老同学的影响。他在我们这土洋混杂之处开这样一家“堂吉诃德”本身就是一种堂吉诃德的行为。李手的身体已经发福;他本来个头就矮;发福后显得更矮。他经常会坐在饭馆的另一个角落里;与我遥遥相对;但彼此不打招呼。我有时会趴在桌上写一些杂七拉八的印象记;而他总是左臂斜搭到椅背后;右掌托住右腮;以这样虽然古怪但看似十分闲适的姿势;度过漫长的时光。

伪桑丘把我要的安东尼小寡妇罐焖牛肉和马利克大叔黑啤酒端上来;我的菜齐了。喝一口黑啤酒;吃一块焖牛肉;慢慢咀嚼慢慢品;目光穿透玻璃;看着那光天化日之下隆重搬演的神话故事。喧天鼓乐开道;旗罗伞扇随后;五彩衣裳;非凡人物。那个坐在麒麟上的女子;面如银盆;目若朗星;怀里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婴儿——每次看到这送子娘娘;我总是愿意把她与姑姑联系在一起;但现实中的姑姑;总是以身披宽大黑袍、头蓬如雀巢、笑声如鸱枭、目光茫然、言语颠倒的形象出现在我脑海;截断我的美好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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