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到处都是霜。霜下得很厚,晃眼一看还以为是雪。郑胜的家并没在街道上,而是在一段相对冷僻的斜坡顶端。一条国道从顶端越过,沿着马路朝东走,一直走到烟霞缭绕、山涧深碧的地界,就是川东北有名的长丰煤矿。教务主任张成林和他的妻子,就是从长丰煤矿调到锦华中学来的。顶端开阔的平地上,有家医院,这医院修于解放战争时期,叫陆军医院,现在早已改名,但老百姓还是叫它陆军医院。在硝烟弥漫的岁月里,它虽隐藏在林木和庄稼地中间,却是人来车往,热闹得很,随着硝烟散尽,它无可挽回地败落了,里面的医生,想当年都是一对一的好手,可老者死去,壮者出走,年轻的又不大愿意进来。但奇特的是,经过了这么多年,总有那么几个医生守住阵地。南城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才开发出来,那之前,除了这家医院,其余都是把日子吊在果树上的农家,医院里的医生就为村民看病,占据数十亩的一家医院,基本上起着村卫生站的作用。它本来想利用开发南城的时机重振雄风,事实上办不到,首先是地势不好,再就是里面的设施,房屋大多为木质平房,要把这些东西推倒重来,不如另起炉灶。因而,这里成了城市边缘的一座孤岛。现在,医生是多了一些,生意也好了一些,但空房遍地是,医院把这些房子租了出去,一部分租给杂技团,一部分租给住户。郑胜和他父亲就住在里面。
天并没大亮,坡下城区的灯光吃力地照过来,让地上的白霜泛着朦胧的红,这层红晕把寒气搅扰得更加浓烈。郑胜缩着脖子,走过几片空地,就到了杂技团外。杂技团里面亮着灯,证明他们早就起床了。门却紧闭着。杂技团的门一年四季都紧闭着,郑胜在医院里住了这么多年,从来没看见那扇门打开过。此时,他听到“哐当”一声响,接着传来孩子的惨叫声。是个女孩。杂技团里老是传出孩子的惨叫声。他们要在惨叫声里把用骨头支撑起来的身体练得没有骨头。
郑胜的心里发出轰隆一声爆炸。这声爆炸又让他神志不清。他常常神志不清。他知道一个目标,这个目标是别人为他规定的,又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他必须完成这个目标,就像杂技团里的孩子完成抽掉骨头的目标一样。这是过程,
也是仪式,庄严得不容让人怀疑。
陆军医院依然保持着军队的威仪,大门的开关时间都是很严格的,早上六点半开,晚上十点关。现在还不到六点半,郑胜只能翻门而出。自从住进这里,他就经常翻门,到了高三,去得早,回来得晚,翻门的时候就更多了。他当然可以叫门,那个守门的慈善老头会披着外衣出来,把门为他打开,顺便在旁边的草丛中撒泡尿。但郑胜这时候不想见人,什么人也不想见。门是那种并排竖着的铁矛,很深。郑胜抓住一根。他抓住的不是铁矛,而是凝固的水。他感觉到那层水在他体温下脱落,滋滋滋响,还冒着白烟,之后,他有了握住碎玻璃渣的痛感,当痛感慢慢软化,才算真正握住铁矛了。他刚握住,就被铁矛湿淋淋地“吃”住了。铁器上的冷,是吃人的。他知道,自己的手不能在某一个地方久留,否则不撕掉一层皮肉,手就取不下来。他把两条腿扩开,用力往上耸,两只手快速地换着把位。铁门发出笨重的响声,但没有惊醒门卫室里的老头。到顶部的时候,他抬头望了望门的那一边,却啥也看不见了,坡下的城市,消失了。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起了雾。他小心翼翼地跨过尖利的矛刺,把身体调整到适当的位置,双腿一弹,飞了下去。
雾越来越浓,无声地滚动,把这片陆地变成了江河湖海。马路上偶尔来一辆车,黑暗和浓雾很不情愿地让出了一点位置,车刚开过去,它们又收复失地。四处安静极了,只响着吱吜吱吜摇着菜担儿的声音。那是郊外的农人正赶往城区卖菜,他们都是没有摊位的,只能在街道上卖,八点之前必须把菜卖完,卖不完也只好挑回家去,否则招惹上城管,就会吃不了兜着走。脚下有路,却看不见路,这让郑胜的感觉好极了。他只是跟着挑担儿摇响的声音走,不必去考虑踩在什么位置。
斜坡大约有三里地,下到底部,再过条马路,就是朝阳街,朝阳街的中段,就是锦华中学的正大门。仿佛为了显示某种寓意,锦华中学的正大门朝东开,天晴的早上,嫩红的太阳捧上天空,照耀着深灰色仿石上雕出的魏碑体校名,以及大门内十余米远处假山上镌刻的毛泽东诗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在这句诗的旁边,嵌着一面石英钟);光带还会游过矮树丛,一直伸展到教学大楼里。在底楼的大厅,立着块巨大的倒计时牌,上面写着“距高考还有x天”的字样,底板雪白,字迹血红,被太阳一照,那血红的笔画像要滴下来;每一个经过这里上楼的师生,都会看上它几眼。
其实,从东校门出去,并非好去处,街道窄,又不整齐,店铺大多叮叮当当的——不是修车行,就是铁器铺,街道之外即是国道。好在学校有两道侧门,一南一北。打开北门,可望见北滨河路上挨挨挤挤的茶桌(巴河上一号桥至二号桥之间,南北两岸都修了滨河路),茶客们赌博时发出的喧嚣,形成音响的浓云;或许是校方不想让师生看到这景象,也不想让他们听到这声音,北门通常是关闭着的,而且砌了高大的围墙。南门很小,门外是一条冷巷子,走完这条深长的巷道,便是南城正街,灯红酒绿,繁华得很。校园西边,是另一条河,本来就小得像条沟,两边河床还被高大的石墙规囿,看上去就更是可怜见了,住在它身旁的人,也常常遗忘了它;要不是石墙底下安放着几个水泥乒乓球台,它大概真要从人们的话语里消失掉。这条河有个与它相匹配的、细里细气又万般无辜的名字:羊子河。羊子河由西向北流,在两百米外汇入巴河。
郑胜站在外面望见校园里假山上的那句诗,才发现雾早已经散去。
那只不过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过山雾”。
锦华中学的作息时间是,夏秋两季,上完早自习再吃早饭,冬春两季反过来。郑胜看了看假山上的那面石英钟,上早自习的时间反正没到,不如在外面走走。他一点也不想去学校,越来越不想去。他沿着仄逼的街道朝西行,走不了多远,从一条土路插下去,就是巴河。几个上了年纪的环卫工人看见郑胜,都给他打招呼,他们早就从报纸上认识了这个神童。而且好几年来,每到高考时节,这个神童还要做一项特别的事务:锦华中学的外面,种植着成排的梧桐树,由于电缆都埋在地下,秦岭和巴山又挡住了南来北往的大风,梧桐树就任其生长,枝叶铺天盖地。高考那几天,家长们提着凳子,早早地到梧桐树下坐着。他们坐在这里有两个任务,一是阻止司机鸣喇叭,谁鸣了喇叭,谁就可能遭到围攻,围攻不成,也会被臭骂;二是阻止蝉鸣。蝉居于高处,隐于浓荫之中,在热天里鸣叫是它们的专利,它们在黑暗里孕育数年,只有一个月存活的光阴,因此要以歌唱来抓住这美好的时光。然而你这一叫,不就打搅我孩子答题了吗!这里离教室很远,答题的学生用十二分的精力,也听不到蝉鸣,可家长们手里都拿着长长的竹竿,听到蝉叫就捅几下。实在太讨厌了,不仅影响孩子答题,你说“知了知了”又是什么意思呢?你不过就是一只虫子,能“知了”什么?家长们听上去,怎么说都有一种宿命的味道。遗憾的是,不管你捅得多勤,蝉也要叫。蝉那么小,树叶那么密,不可能一竹竿把它捅死。于是,家长们便雇人上树捉蝉。每消灭一只蝉,给五角钱。那些只知道歌唱而不顾前程的虫子,为了别人的前程,只得让路。郑胜
是家长们常雇的捉蝉工之一。
环卫工人见了郑胜,说:“你这么早出来,别感冒了啊。”
郑胜没回答,脚步迈得很急。他知道环卫工人的下一句话必然是:“你马上就高考了,放他一颗卫星上天,让我们这些打扫这段路的清洁工也跟着风光风光!”
他去了巴河边。滨河路之下,留有一段窄窄的土埂,土埂上枯干的芦苇,在冷风里抖动着,孜孜石乞石乞地望着埂上白的霜、埂下青的水。那些芦苇就像不愿错过生活的人。
郑胜蹲下身,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像在寻找什么。他看得太用力了,眼睛很快发胀,但他并没有发现自己所需要的。他模糊地咕咙了一声,捡起被霜打硬了的小石片子,抡圆胳膊朝河心扔去。河面并没结冰,水把石头吞了进去,连咀嚼一下也懒得。可郑胜偏不服气,他要让水花溅得高一些,要看到水张开它的大嘴,露出它的牙齿;他扔的石头越来越大,扔得也越来越近。水终于露出牙齿了,但不是咬石头,而是咬他,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到处都留下了水的牙印。
隐隐约约的电铃声传过来,郑胜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