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翼,像一朵正在开放的花在鼓起。或者更确切地说,小小的鼻器宛如种植在国王植物园里
那些肉食小植物的壳斗。像那些壳斗一样,小小的鼻翼似乎也在发出令人害怕的具有吸力的
气流。泰里埃觉得,仿佛这小孩是用鼻孔来看他,仿佛他是在用锐利而又审视的目光瞧着他,
比别人用眼睛看得还要透彻,仿佛他要用鼻子吞下从他泰里埃发出的、而他又无法掩盖和无
法收回的某种事物……没有气味的小孩不知羞耻地嗅他,情况就是如此!他要彻底地嗅他!
泰里埃倏地觉得自己散发出臭气,身上有汗臭,有醋味和酸菜味,不干净的衣服有臭味。他
觉得自己仿佛是赤身裸体,样子很丑,觉得有个人好奇地盯着他看,而此人对自己的一切是
从不放弃的。小孩似乎在透过泰里埃的皮肤嗅着,一直嗅到他的内心深处!最柔情脉脉的感
情和最肮脏的念头在这个贪婪的小鼻子之前都暴露无遗。其实,这鼻子算不上是真正的鼻子,
只能算是隆起的小东西,一个经常撅起。鼓胀着和颤动着的有初动小器官。_泰里埃浑身毛
(bsp;骨悚然。他感到恶心。他扭歪了鼻子,仿佛闻到了根本不想闻的恶臭味。亲切的念头已经过
去,如今是与自身的血肉相关。父亲、儿子和散发香气的母亲的多愁善感的和谐情景已经消
失o他为孩子和自己设计得很好的、舒适地围裹着的思想帷幕已经撕了下来:一条陌生的、
令人恐怖的生命正放在他的膝盖上,这是一只怀着敌意的动物,假如他不是一个审慎而虔敬
的、明智的人,那么他在刚产生厌恶感时就把这小孩抛出去了,就像把停在身上的蜘蛛丢出
去一样。
泰里埃猛一用劲站了起来,把提篮放在桌上。他想把这东西弄走,越快越好,越早越好。
这时小孩开始叫起来。他眯起眼睛,拉大他的通红的潮激发出刺耳的令人讨厌的声音,
以致血管里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伸出一只手来摇篮子,喊着“杜齐杜齐”,目的是要这婴儿安
静,可是婴儿叫得更响,脸色发青,看上去仿佛他由于号叫而要爆开似的。
滚吧!泰里埃想,马上滚,这……他想说出“这魔鬼”,但尽力控制自己,尽量忍住……
滚吧,这魔鬼,这叫人难以忍受的小孩!但是滚到哪里去?在这个地区他认识的乳母和孤儿
院足有一打,但是离他太近,他觉得这像是紧贴着他的皮肤,这东西必须滚得远些,滚得远
远的,让人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人家不会隔一小时又把他送回来,他必须尽可能送到别的
教区,送到河对岸更好,最好送到城墙外,送到市郊圣安托万,就是这样!这哭叫着的小孩
必须到那里去,往东边去,远远的,在巴士底狱的那一边,那里的城门在夜里是锁闭的。
他撩起教士的长袍,提着发出号叫声的篮子跑动起来,他穿过街头巷尾嘈杂的人群,奔
向圣安托万市郊大街,顺着塞纳河向东走,出了城,走呀,奔呀,一直奔到夏鲁纳大街,来
到街的尽头,在这儿的玛德莱娜·德·特雷纳尔修道院附近,他知道一个叫加拉尔夫人的地址。
只要给钱,加拉尔夫人对任何年龄和任何人种的小孩都接受。泰里埃把一直在哭闹的小孩交
给她,预付了一年抚养费,然后逃回城里。他回到修道院,立即脱下他的衣服,像扔掉脏东
西一样,然后从头洗到脚,跑回卧室爬上床。在床上,他划了许多十字,祷告了良久,最后
才轻松地沉入梦乡。
加拉尔夫人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是已经饱经沧桑。她的外表看上去与她的实际年龄非
常不相称,相当于实际年龄的两倍、三倍甚至一百倍,极像具少女的木乃伊;在内心世界方
面,她早已死亡。她还在儿童时,她父亲有一次用火通条打在她额头上,即紧靠鼻根的上方。
打那以后,她就失去了嗅觉,丧失了人的冷热感觉乃至任何激情。随着这一台,温存和憎恶、
欢乐和绝望,对她来说都已经变得陌生。后来一个男人同她睡觉,她什么也没感觉到;她生
孩子时同样是感觉麻木。她对死去的孩子毫不悲伤,对活下来的孩子也不高兴。她丈夫用鞭
子打她时,她一动也不动,而当丈夫在主宫医院死于霍乱时,她也不觉得轻松。她惟有两种
感觉,就是:每月偏头痛到来时,她的心情稍许变得阴沉,而当偏头痛逐渐消失时,她的心
情则变得稍许开朗。此外,这个像死去一样的女人便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另一方面…或者也许正是由于她完全失去感情冲动的缘故,加拉尔夫人具有一种毫不留
情的纪律观念和正义思想。她不偏爱委托她抚养的小孩,也不亏待任何一个小孩。她每天只
给小孩安排三餐,绝不多给一小口饭吃。她给幼婴每天换三次尿布,直到他们满一周岁。满
一周岁后哪个还尿裤子,他并不挨骂,而是挨一记耳光,被罚少吃一顿饭。伙食费的一半她
用于寄养的小孩,另一半归她自己,分毫不差。在东西便宜的时候,她不提高自己的收入,
在困难时期,她也从不多掏一个苏,即使关系到生死存亡,一个子儿也不加。因为那样做,
她觉得生意划不来。她需要钱。她对钱计算得特别精确。她老了要买一份养老金,要积攒许
多钱,以便她可以死在家里,而不像她丈夫死在主官医院。她对丈夫的死本身无动于衷。但
是她对他同成千上万个陌生人一起集体死亡感到毛骨悚然。她期望自己能单独死去,为此她
需要伙食费的全部赚头。在冬天,寄养在她那里的二十多个小孩会有三四人死亡,但是她的
情况总还是比其他大多数私人育婴户好得多,并远远超过大型的国立育婴堂或教会育婴堂,
那儿的婴儿死亡率往往高达十分之九。当然,自会有很多来补充。巴黎每年产生一万多新的
弃儿、私生子和孤儿。因此某些损失不必放在心上。
加拉尔夫人办的育婴所对于小格雷诺耶真是天赐之福。他若是在别处,或许活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