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龙哥已经走了整整一个星期了,离毕业也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龙哥的所有手续都已经办好,毕业证书会由学校直接寄送到他在上海的地址,也就是说龙哥没有必要再回来一趟。
孟天杰依稀记得龙哥走之前头一晚两人在味千拉面尽情发泄的场景,把那些重复过无数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而后抱头痛哭,直到烂醉如泥。后来的场景就完全记不得了,只知道凌晨醒来的时候两人正蜷缩在川大体育馆旁边的足球场上,夜里下过一阵小雨,两个湿漉漉的男人第二天病怏怏地摸回寝室。好在龙哥的机票订的是在晚上七点,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补瞌睡,收拾东西。
龙哥折腾到上海的住处已是晚上十二点,给孟天杰发了条短信:“早上还一同风餐露宿,晚上已是天各一方,不禁感叹人生无常,不过哥一切顺利,已经达到目的地,真累,晚安。”
孟天杰回道:“伟大的人一定有伟大的经历,昨晚的一切将出现在将来我们的自传中,加油!我也睡了。”之后几天两人便没了联系。
短短几句,已经足够令孟天杰坦然于心,有时候男人的友情就是这么简单,不必牵肠挂肚,嘘寒问暖,该爆发的时候一定要尽情享受,该割舍时就让它淡淡地埋藏。孟天杰深信他还会和龙哥重逢,目前首先要面对的是自己的人生。
龙哥走后床位自然就空着了,另外两个室友也因为租了房子很少回来逗留。寝室空荡荡的,剩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胡乱撒了一地。毕业生的宿舍大多如此,还留有人气的寝室大多剩下些没落实工作,没租房子的浪人了。而孟天杰便是其中一位。
孟天杰其实并不是没努力找工作,他每天都在留意上海单位的招聘会和前程无忧上海的招聘信息。他保持着每天发二十封以上的求职邮件,期待着手机会响起,那是来自上海的邀请。
可这些天来除了闹钟他的手机压根儿就没有响过。在这最后的寂寥日子中,他不时听到宿舍楼里传来嚎啕大哭声,觥筹交错声,尖叫声,骂声,这些声音声声入耳,加剧着孟天杰的不安全感。眼看着毕业大限将至,至少得给自己找一个落脚的地方。这需要一笔不菲的资金,考虑再三,他决定向家人求助。
孟天杰的父亲孟德魁是个退伍军人,年近50,1979年曾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在攻陷沙巴一役中立下战功,退伍后分配回川北这个小镇派出所工作,现今已升任派出所所长。孟德魁文化程度不高,初中未念完就参军,但人如其名,血气方刚,加上有越战的赫赫战功为傲,在当地可谓呼风唤雨,人人敬畏。孟天杰的老妈田爱云早年在镇上供销社当出纳,就是因姿色过人,叫孟德魁给看上,愣是他一句话就给娶了过去。
孟德魁表面上大男子主义,其实很爱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但他毕竟不是知识分子,不具备那种涓涓细流般的细腻情感,自然也不懂得如何去表达自己的爱。他认为对的事情,就一定会将自己的意思强加给母子俩。田爱云这么多年倒也习惯了,偏偏遇上少不懂事,又处在叛逆期的孟天杰,顶嘴自然是家常便饭了。孟天杰早些年没少受皮肉之苦,父子关系曾一度紧张。母亲看在眼里,心里也自有一把算盘,常常在关键的时候站出来和稀泥,避免了事态的扩大,这才使得孩子从小到大从没有离家出走的历史。
我们常说要认识一个家庭,就去看看这个家庭孩子的性格足矣。家庭的氛围一定会在这个孩子的成长中留下痕迹。孟天杰之所以对未来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对现实有逃避的本能,以及他内心深处正直磊落却又表面上玩世不恭的矛盾性格,都和他从小受到的教育脱不了干系。但他不恨自己的父亲,或者曾经恨过,却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地尝试去理解父亲的立场,他深信父亲爱着自己,而且父亲对世界其实有着一颗慈悲的心肠。
孟天杰记得很清楚,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家里养了十二年的北京犬死了,父亲表面上对此事没多做评论,只说这下好了,他能将一个狗主人的义务尽了十二年,把它养到寿终正寝,也没什么遗憾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却听见父亲在隔壁哭得很伤心,不断地给妻子说忘不了狗狗断气前眼睁睁地望着他,对他恋恋不舍的表情。父亲年轻时打仗杀敌,后来半辈子又抓了无数犯人,孟天杰就只见他柔情过这么一次,还是为了个畜生。但世间老子和儿子之间的感情从来就是这样微妙,为人父者,总希望自己的孩子前途光明,希望孩子能超过自己,却又难以放下长辈的架子,不愿在孩子面前展现出柔弱的一面,隐约顾忌着自己在家族中的权威会早晚被儿子所取代。
人们在这样的矛盾与平衡中跌跌撞撞地成长。
“你想清楚了吗?”孟德魁在电话那头平静地问到。
“是的,爸。”
“娃儿,爸这边有一些关系,镇政府土地办还有个空缺,还是有编制的,你的专业完全用得上,爸早就替你想好了,给你崔伯伯打了个招呼,他说,你毕业就可以进去,要不了几年,还可以调到县里去啊。”
要是在早些年,孟天杰可能在这个问题上已经发作了,他从来就不喜欢父亲给自己安排后路,这倒不是因为他觉得这工作不好,而是特反感父亲老是摆出一副什么问题都比自己考虑得更周全的态度,即使这种态度其实大多因为是自己敏感的产物。但落魄到此时此刻,他有些明白了,父母从不在乎,也不奢望自己的儿子能不能成为什么商业帝国的领袖,他们追求的只是看到孩子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成家立业,不要为生活所累。
所以,这次孟天杰的回答是:“谢了老爸,不过我还年轻,我刚从学校出来,还什么都不懂,我需要到更大的舞台去磨练自己,错过这样的经历,我的青春将是不完整的。你让我去吧,哪怕闯到头破血流,只要努力了,我也就不会遗憾了。”
“胡扯!幼稚!”孟德魁立马不悦,“你以为大城市是那么好混的?你一无经验,二无关系,你以为凭着一股所谓的热情,你就能成功吗?”
“没试过怎么知道做不到呢?经验和关系都是自己积累的,成功的人又有几个就是天生带着这些东西来的呢?”孟天杰不甘示弱,态度还算高亢而不顶撞。
孟德魁在那边点上一支烟,冷静了一下,产生了几秒钟的停顿,这停顿顿时让空气有些紧张。接着,他语重心长地说:“算了,娃,爸知道你决定了的事情,咱掰不弯你。爸这一辈子,该尽的责任也尽到了,咱家不算富有,但供个大学生,还是没问题的,好歹把你给盼出来了。你已经长大了,我和你妈也老了,咱们也不想你二十多岁了咱老俩口还天天操这份心啦……你去吧,用几年的时间去磨练你的人生去吧,闯出来固然好,要是几年以后你累了,想稳定了,你真要找到爸帮忙,老爸我还得帮你抗着啊。家里还有些闲钱,你先拿五千去救救急,不够咱们再想办法。出门在外,吃好一点,不要亏待了身子……对了,还有,你妈让我转告你,以后多给你妈打打电话,你经常一个多月都不来个电话,我和你妈想你啊……你这娃儿,唉……”
孟天杰在冷清的宿舍里已经泣不成声。
就这样,毕业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孟天杰还是没得到来自上海的任何机会。还好他及时找到了东二环以外一个老区的套二合租房,每个月房租四百块,暂时安定了下来,开始了漫长的新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