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号哭——已经不再是号哭,而是发出垂死野猫那样的号叫。
一颗饭粒都不剩了。水米未进的母亲们仍是把干得起皱的乳房塞给孩子,塞给吃奶的孩子,也塞给半大的孩子,连那些没了母亲的孩子,她们也只好用自己的一对乳房去关照。队伍早已无形无状,延绵了三里路长,不断地发现有孩子走失,有大人走死。唯一能让孩子挪开脚步的一句话是:“马上就到了,到了就可以睡觉了。”他们现在的期待不高,只要能让他们歇下脚就很好,他们早就不信“到了就有水喝有饭吃了”。
这样一个形如枯鬼的队伍在一九四五年九月的“满洲”走着。满山遍野的秋叶红得火烧火燎。
“满洲”的秋天很短,早晨他们露营时,四野白霜。他们就靠野果野菜和坚决到达目的地的信仰滋养着五脏和身心。走到第十五天时,人数下降到了一千三百。
一个早晨他们和中国民团遭遇了。他们不知不觉走得离一个集镇太近,惊动了驻扎在镇上的三百多号团丁。团丁们用的全是日本造的好枪好炮,先堵着打,再追着打。他们跑到了山梁上的松林里,身后枪声才渐渐稀拉。女人们都是身上同时背着、抱着孩子突围的。多鹤背着一个三岁的女孩,正发高烧,吐一口气就在她后脖颈上喷一小团火。女孩的母亲叫千惠子,自己怀里抱一个不足一岁的男孩。她不管子弹还会咬上他们,一屁股坐在地上,嘴角挂着白沫。另一个女人回来拉她,她两脚钩住一棵树,死命抵抗。她怀里的孩子尖厉地哭喊,她大张的两眼看上去像是灵魂出窍后留下的空洞。就在这时,她朝怀里哭喊的孩子俯下身,旁边的人只看见她两个刀背似的肩胛骨奇怪地耸立了一会儿。等她直起身,那个孩子就一声不吭了。周围的女人们也一声不吭,怕她似的往后退缩,看她放下断了气的孩子,两手慢慢拄着树干把自己拖起来。
叫千惠子的女人杀了不足一岁的小儿子之后,又朝多鹤背上背的小女儿扑过来。多鹤哭喊着:明天再杀她,再让她活一天。多鹤到底年轻力壮,杀亲骨肉的女屠夫追不上她。她的大儿子跑到她身后,用树棍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她开始还躲,还把两个手护在头上,慢慢她撒开手,任十来岁的男孩把她打成一个血人。
杀婴就是这样起的头。从这个时刻起,队伍里女人们开始把生病的和太小的婴儿们扼死。出发的时候,发现谁家少了孩子,谁也不去打听。做母亲总得有得有失,总得保全她们能够保全的孩子。连兽类、畜类的母亲都有造物主给的这项特权,一旦嗅到天敌临近,它们无法保全犊子,就宁愿自己先咬死犊子。女人们面孔呆滞,眼睛里都有一种静默的歇斯底里。多鹤始终不让千惠子靠近,睡觉都把病女孩用腰带系在自己胸前。第二天早晨,从母亲手里逃生的女孩竟然病愈了。多鹤把一颗野栗子糊糊喂进她嘴里,告诉女孩,还有一天的路程,他们就要到目的地了。女孩问多鹤,她的脸怎么了。她告诉女孩,这不是她原来的脸,这是涂了河里的黑泥的面具。为什么?因为躲在黑臭的面具后面,她的真脸蛋别人就看不见了。为什么?因为他们就要穿过一个小城镇,不能把真脸蛋给别人看见。女孩子告诉多鹤,她叫佐滕久美,老家在日本上野省畈田县。这是母亲们督促孩子们在路途上背熟的扼要身世,一旦她们遭遇到不测,孩子们好沿着这点线索追寻自己的血缘。
那是在最终的劫难到来前,两个女孩唯一的一次交谈。
他们是在深夜启营的。久美的母亲没有醒来。人们把千惠子的一绺头发割下来,系在久美身上,便出发了。
夜色褪去,另一个白昼翻卷而来。这是秋后典型的好天,人们觉得它格外的好,因为终点站快到了。齐腰深的蒿草经了霜雪白雪白的,一望无际。人们太累了,还没躺直就已睡熟。他们睡得死亡般的深沉,上百匹狂奔而来的马都没有惊醒他们。
连枪声都没有立刻惊醒多鹤。她醒的时候,周围躺着的不再是熟识的村邻们,而是陌生的尸体。
小姨多鹤第一章(1)
台子上搁了十多个麻袋,从轮廓一点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人是兽。吆喝的人说要买就论斤两,一角钱买一斤日本婆子,大肉也没这么便宜。斤两是预先约好的,最重的一个口袋也不过七十斤。穿黑制服的县保安团派了一个班维持秩序和买卖公道。小学校操场上从一早就挤满了老乡,不少光棍都是看得起买不起。七十斤的日本婆也要七块大洋,有七块大洋的光棍,就娶得起中国媳妇了,好好的弄个女鬼子回家干什么?
清早下了第一场雪,通向安平镇的大路小道已经给踏黑了。还有人陆续赶到,若是三五成群的小伙子,仗人多势众敢把脸皮一厚,大声问:“买得不合适,保换不?”回答一律是:“不换!”“花那一大把银子,买个不适合的咋办?”人群中会有条嗓门喊:“有啥不适合啊?灯一黑,全一样!”或者:“合不合适的,狗皮袜子——反正一样!”
人们就笑。
笑声大了,也挺吓人的,最靠台子边沿的麻袋们蠕动了几下。
前天保安团跟一伙胡子接上了火,胡子给打死几个,大部分跑了,扔下十多个日本黄花闺女,胡子们还没来得及受用。被逮住的一个腿挂彩的胡子招供说,他们这回没有为非作歹,不过是打了千把个逃难的小日本——多少年前学生们不是说“抗日不分先后”吗?胡子们的胜利果实是胡子头目兜里半兜子的金首饰,都是从小日本尸首上摘的。后来他们的子弹打光了,就把剩下的*百小日本放生了。保安团拿这些十六七岁的女鬼子不知该怎么发落,她们个个饿得只剩一张皮一副骨架,加上一双张着无数血口子的脚。保安团没闲钱余粮养活她们,昨天通知了各村保甲长,让老乡们买回去,好歹能推推磨。一头驴也不止七块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