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我仍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这一整天的事。一位公主今天下葬了,另一位也快了。人都死了,人们还居然不知道她们的名字。那以后人们说起她们的时候该怎么说呢?那个月瑶公主从静思苑出来那天埋了的?那个在生日宴上给鱼刺卡死的?可这人们还是不知道她们是谁!
文书(3)
我又想到那些蓝花和蚂蚁。一朵枯了,一只死了,谁会知道它是谁呢?谁会记得它呢?假如今天死的是我,十天前过生日的人、静思苑的人、还有妩媛、婉娉她们肯定知道是我月瑶死了,我母亲和父王也会知道。可宫里的其他人呢?天下的人呢?谁会知道月瑶公主呢?
看来,人要活得胜过蓝花和蚂蚁,让今人和后人都知道自己的名字有多难!
可要是不被人所知便死了,死后也没人追忆,就像今天的蓝花和蚂蚁一样,那真真是白托生在世一回!
天光早已大亮。
(bsp;小铁锤将军怎么还不叫我起床呢?我从床上霍地坐起来,光脚下地,一路小跑,直奔我的蛐蛐罐。
呀,我的小铁锤将军已经被蚂蚁咬死了!
〃来人,把捉蚂蚁的葛蒴抓来!〃
葛蒴被我折腾的惨样就不必说了,婉娉和她们也跟着吃了不少苦头。我出了一身的汗,肚子里那股滋滋的气总算发泄出去了。我在床上坐着喘气,喘着喘着才发现我的肚子瘪了。
这天早上我吃了比平日多出两倍的饭。可能是昨晚我没吃,刚才打人又用了太多力气。饭后,侍女们要给我换上彩衣好去见我母亲。
我坚决不换。
〃去,把昨天做法事的白衣拿来。〃
〃你们也都穿上白衣,一起给我的小铁锤将军出殡!〃
我把小铁锤将军残缺不全的尸体用绢帕包好,放在我的床上醒尸。点上四十九炷香,然后我们就开始做法事。我在前面,众人在后面,围着床转圈,学着昨天做法事的那些人嘴里嘟嘟囔囔。
我问:
〃安葬将军的最高礼制怎样?〃
答道:
〃最高可以比作王侯,棺椁相盖。〃
我问:
〃棺怎样,椁如何?〃
答道:
〃棺为身体七倍,椁为棺的九倍。〃
我把裹着小铁锤将军的绢帕小心翼翼地放入我的香囊,香囊就是它的棺。然后把它放进父王赐的用来装生日礼物的锦盒,锦盒就是它的椁。接着我们抬着就一路哭泣到后花园举行葬礼。葛蒴哭得格外厉害,可能是昨晚和今早不敢哭,现在可以放声了。荚、婉娉、她们哭得虽然没有葛蒴声大,但也十分伤感。我把随身佩戴的首饰放入墓穴随葬。
埋土的时候,我也哭了。
我们都是真哭。
墓碑是用我的象牙簪子做的,碑文是我题的。上书:
铁锤将军之墓
我对着墓碑三叩首:
〃小铁锤将军魂兮归来!〃
奴婢们也一同道:
〃小铁锤将军魂兮归来!〃
我再次三叩首:
〃小铁锤将军安息吧!〃
奴婢们也学我道:
〃小铁锤将军安息吧!〃
(bsp;我起身了,众人还都伏在地上。
碑上的字在阳光下很刺目,我越看越不对劲。铁锤将军到底是谁呀?假如用铁锤当兵器的都可以叫铁锤将军,那历朝历代可就太多了。他是哪一朝的呢?即便是知道哪一朝的,他的名字呢?不知道他的名,怎么刻他的碑上铭文呢?表谁的功谥谁的号呢?又叫后人如何追念呢?
可悲呀,可恨!
母亲跟我讲了这么多年铁锤将军的故事,居然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我飞起一脚,将象牙簪子踢成了两段。众人既疑且惑,匍匐在地上,看着我的脚步快速离去。
我来到母亲寝宫时,她还在绣榻上安睡。侍女想拦我,可已经晚了。我走路比风还快,谁能拦住我呢?眨眼间我已经来到了床前。
母亲翻了个身:
〃谁这么吵闹?〃
我摇晃着她的手:
〃我的小铁锤将军死了。〃
她睁开了眼睛:
〃是你来了。〃
我对着她的耳朵喊道:
〃铁锤将军死了!〃
她倏地一惊:
〃你怎么知道的?〃
母亲从床上坐起来,完全醒了。我这才发现在她的枕边有一个铜匣。臣子呈给父王的文书,文事用檀匣,武事用铜匣。看来父王昨晚来过。以前,在母亲的寝宫我也偶尔见到父王留下的什物,但铜匣还是第一次。父王的确老了,总是丢三落四。
那两个从武都来的女人病得很重,思乡心切,闹着要回去,搅得父王魂不守舍。宫里谣言四起,说那两个女人之所以美艳,原来是山精变的。更邪乎的说她们起初都是男人,后被紫岩洞内的山鬼点化才变为女儿身。凡此种种,传得人心不安。父王不管这些,他是个多情的人,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这两个千娇百媚的女人身上。或二人独欢,或三人共枕,极乐时手舞足蹈,淫声浪笑弥漫后宫。为了她们能够忘却故土,在宫里开心,父王招募了一个百人乐班,亲作《东平之歌》,每日歌舞,通宵达旦,以娱美人之心。他在女人身上的享乐由此达到一个新的极致。
若论其他的功绩,父王的一生无可圈点,只是三十七年前,惟一的一次他亲自率兵,击退了苴国和巴国入侵的联军,夺了苴国国都,将苴国国王赶到巴国避难。想那苴国,真是可恨,本是古蜀先王之弟受封而得,国小,偏居蜀东北地,本靠蜀接济而活,对开明氏感激不尽。巴人为楚所迫,无处藏身,父王祖上借地予以容留。不料自此以后,苴与巴向蜀索食逐年而增,为蜀国力不及。两国不思图报,反向蜀怒,结盟挑衅。灭苴是父王多年来引以为豪的荣耀,除此之外他一生没有参加别的战斗。如今他的战场在温柔乡里,只有那些和他交战的红粉才知道他的勇武。
文书(4)
自从那对淫母女入宫以来,母亲昨晚第一次得到父王的垂幸。她乌云散乱,只罩一层薄锦,半系半扣,有一半身子裸在外面。注视着母亲丰腴洁白的胴体,我真想不出那两个妖女人要如何美艳才能胜过我的母亲。此时,母亲觉察出我审视的目光与往日有很大不同,冲我笑了,眼眶四周起了红晕。
她连忙整理衣衫,将自己裹好,边拢头发边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刚给它举行葬礼。〃
她嘴叼一根刚刚拾起的发带,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这就奇怪了。〃
我吃惊非小:
〃啊,铁锤将军真的死了吗?〃
铁锤将军的确死了,文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这封文书在驿道上辗转数月才到都城,铜匣多处坑洼,一角已经开裂,文书的大部分已经残破,又被雨打湿过,字迹模糊,难以辨认。
只有其中一段的意思比较完整:
期门受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