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高考成绩出来,我因为超常发挥取得不错的成绩为校争光而站在学校讲堂里接受表彰,我都觉得命运对我不薄。在我考完最后一门课的时候,我妈就把单反从她房里拿出来,我爸接过来递给我,比我还迫不及待地交给我,并且说道:“我早就给你买好了的,是你妈偏要藏起来,说是怕影响你学习。”我又惊又喜地捧起来把玩,用它试拍了第一张照片,我爸和他背后阳台里晾晒着的我的校服和妈妈的裙子。在学校讲堂里进行的表彰仪式,是我第一次站在讲堂的舞台上,在耀目的灯光底下我什么都看不见,除了眼前颁奖者的笑容还有他递给我的奖状。从舞台下来的时候一下子无法适应正常的光线,眼前竟然浮起一层黑斑,那个瞬间就像突然瞎了一样。在慢慢地恢复视力的时候我努力地在观众席上寻找我的父母,我在家长席的角落里找到了我妈,她的身边没有空位,左边右边挤着坐在一起的却都是别人的父母。
“爸爸呢?”在她看见我并且正要站起来的时候我问道。我明显看见她单纯的、欣喜的笑容突然像被什么钩住了拉扯着一样。在很短的时间内她重新整理了她的笑容,带着很淡很淡的、淡得看不出什么感情的微笑平静地跟我说:“回家吧,回去之后再说。”她的平静里甚至带着点儿抗拒,在前一秒她站起来想要拥抱我,在这一秒她又想轻轻地推开我。她对我说,“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在回家之前我依然冷静地换回了自己的那一份奖状,在舞台上他们为了节省时间,并不是对应着每个人的名字颁发奖状,所以每个人手里拿着的都不是自己的奖状。仪式结束之后有人在下面喊“余栋”,我就这样默默地拿回了自己的奖状,把不知道属于何人的奖状递给了对方,我手里的奖状我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拿了回家。
在路上我不停地在想,我妈会以为我知道了什么?我又能知道些什么?在不太完整的记忆里我循着种种蛛丝马迹设想着种种可能,但回家的路途太短,在我理出任何有逻辑的头绪之前我妈就打开了家门,径自走进了房里。我看着阳台悬挂的衣服发呆,她在房里召唤我过去。她逐一打开衣橱、抽屉、书柜,我先是觉得里面东西并不多,没有堵得挤挤的,任何东西都整齐有序地躺在那儿,似乎没有一点儿不妥。但仔细一看才发现,衣橱里只有裙子、丝袜、没有领带、衬衣、西裤,这全然像是一个女人的房间而不像一对夫妻的房间。我妈就这么敞开着这些柜子的门,然后坐在床上,等我自己反应过来。那个双人床在这样的房子里竟然显得有点儿太大。而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我爸不见了。
“对。”我妈就像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一样说道,“我们离婚了。他提出来的。我答应了。”
豆芽失恋的时候我还说,像爸爸妈妈那样的爱情才叫爱情,却没有想到,不是只有一个星期的恋情才会结束,即使是持续了十几年的感情也未必见得有多么坚固。然而比起豆芽那会儿喋喋不休哭哭啼啼,我妈这样的直接反而让我觉得一切的突然更不能接受,我宁可她失控地号啕大哭,指责那个男人抛弃了我们,而不是像这样在我冲动地想要出门找他的时候轻轻地从后面拽住了我衣服后面的下摆。
我看见我妈还留着那枚结婚戒指,虽然她不再戴了,但她还留着。我以为所有不再相爱的人都会像豆芽那样互相归还对方的东西,互不拖欠,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因为他送的东西都跟他一样肮脏”。我拿起那枚戒指,“如果你觉得亲自还给他会很尴尬的话,我替你去好了。”
“还什么?”她问。
“戒指啊,”我把戒指往她眼前一放,“当然,我会把你当年送给他的那枚也讨回来。”
“还什么,讨什么啊!”她一手把戒指夺了回来,“这是我的戒指,从他送给我那一刻开始就是我的了,凭什么要我还回去?这十几年的感情,不是说像这样还回去讨回来就能清理得一干二净的,那些他付出过的真情,永远都是属于我的,连他自己都不能讨回去。”她用手指捏着戒指搓了搓,小心翼翼地放回首饰盒里。“反过来也是如此。”她放轻了语气自言自语地补了一句。
在我直立不动的位置,可以看到我家的阳台,上面吊着寥寥几件我的校服和妈妈的裙子,伶伶仃仃地被风吹得失去平衡。我重新翻出相机里当时试拍的那一张照片,我爸逆光的脸背后,只有我和我妈的衣服在阳光下轻盈起舞,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就不再住在家里,那些偶尔的出现原来只不过是一种形式。
我再想起在舞台上的时候都觉得不无讽刺。在那样的灯光和掌声中我以为一切都那么美好,我那么幸运,我让我的父母为我骄傲,而此时梦想也唾手可得。殊不知我根本没看清在这个时候我的生活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我被我的目标和我自己遮蔽了双眼,除此之外我什么都看不到,就像在那些耀目的灯光下,我就在那个瞬间变成了瞎子。
我无数次设想当初我爸是怎么跟我妈提出离婚的,这也许发生在某个我已熟睡的深夜,或者根本就是那个我起来上洗手间的半夜,我猜他可能会说“我要去寻找我的真爱”那样的话,因为在我最早的关于他的记忆里面,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对生活充满不现实的憧憬和对未来充满盲目的无畏,但他从来不敢真正按照心里的想法去做。而我不知道此刻他还是不是那个我认识的父亲,即使他以罕有的勇气轰轰烈烈地离开了我和我的母亲,我都不会原谅他对我们两母子的残忍和绝情。尽管他留给我一大笔并不在他义务范围内的钱,足足十五万。
那时虽然我的高考成绩不错,但因为之前填报志愿的时候没敢狠下心报一本的学校,按照我平时的成绩我只能报个一本重点线以下的学校,但当时又再保守了一点儿,结果就只报了个二本的学校,跟摄影毫无关联的专业。我爸留给我那笔钱,就是让我放弃这个二本的学校,然后出国读大学。但是他为什么不在我高考之前给我这笔钱?那么我就不需要高考,直接出国念书,省去中间折腾的那么些日子。我于是又想起他答应买相机的那个时候,他竟然说出了比我要求更高的提议——“要想学就买一个专业的单反”,当时他是这么说的。现在看来只不过是因为他千方百计想消除他的内疚感,他在那个时候就打定了要离开我们的主意。原来那天在我极力想讨好他的时候他也极力地在讨好我,留给我的那笔所谓供我出国的钱也同样不过如此。他只是想要弥补我,用很多他以为我最想要的东西弥补我,仅此而已。
但无论再怎么糟糕我也得想办法去上我想上的大学,尽管在得知父母离婚之后的那段日子里我过得尤其消沉。当其他人都沉浸在高考结束之后那种松弛的状态里情绪莫名高涨的时候,即使有那么一些人不快乐,那也只是为了那略为逊色的高考结果而生发的柔软的、微小的伤感,它们就像苦涩的黑巧克力一样带着点儿让人眷恋的香味,入口即化,谁都不会像我这样硬吞下了这么大一颗硬邦邦的、难以消化的苦果。
我们对失去我爸的生活适应得很快,因为他以前也经常不在家,只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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