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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早晨我就感觉到这一天将会不一样。
我们沿着湖边散步,玲姐搂着我的一条胳膊,我的肩膀能感受到她胸部的压力,我能看见湖水在她的眼睛里闪亮。到了晚上,她在壁炉前铺了一块毯子,席地而坐,梳着头发。我看见壁炉的火光在她的眼睛里闪亮,进一步印证了早晨的感觉。接下来的联想让我双腿发软,但我还是走近了她。
我走到她背后,坐下来,帮她梳头。以前她不让我给她梳头。她老家有一种风俗,一个女人允许一个男人给她梳头,就意味着这个女人把自己的身体,把青丝一样多的日子全部交付给这个男人。
梳完头,我轻轻环抱着她,手臂压在她两只乳房上。她轻轻一颤,让我所有的骨头都动摇了。这种感觉有一点陌生和振奋。这种颤动,跟她打摆子时偎在我怀中的颤动完全不一样,跟她以前被我抱住时所有的颤动都不一样。我的身体完全苏醒了。
屋子外面流水的声音一下子变响了,还有屋子里面火焰的声音,也变响了。流水的声音与火焰的声音融汇在一起,将我们轻轻托举起来。她轻轻松开我的双臂,轻轻挣脱出来。她解开了我身上的一颗扣子,我也解开了她身上的一颗扣子。她脱掉我的毛衣,我也脱掉她的毛衣。她脱掉我的一只鞋,我脱掉她的衬衣。她脱掉我的一只袜子,我脱掉她的裙子。她脱掉我的另一只袜子,我脱掉她的一只鞋。她光着脚走到壁炉边,往壁炉里扔了一块劈柴。我也光着脚走到壁炉边,往壁炉里扔了一块劈柴。两块劈柴慢慢燃着了。两股火焰互相舔了几下,缠在一起化成了一股火焰,再也分不出彼此。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是最后一课。
截止到这一天,我们正式认识已经3年9个月17天。我们在床上比较用力的撕扭不少于8次。她的睡袍被我扯烂3件。她一共给我介绍女朋友6人。她在我面前流出眼泪发出声音的哭泣不少于13次。
现在也许可以这样分析:她已经挣扎累了,她向自己妥协了,不再和自己较劲了。这里,远离人群,一切烦恼都可以留在山外;甚至时间也可以留在山外。我们之间暂时抹掉了时间的深渊,也许还抹掉了未来。
窗帘轻轻鼓动着,像一片裁剪下来的波浪。几乎一整夜,我们互相轻轻地抱着,轻轻地说话。然后是第七天。第七天。第七天。
最后一课,是漫长的一课。我学习的主要是无声的交谈。她告诉我身体和身体怎样缓慢、轻柔地交谈之后,我们的身体就开始了交谈。手和手在交谈。脚和脚也在交谈。鼻子和鼻子交谈了一会儿后,我的鼻子开始与她的脖子、她的头发、她的肩膀、她的肚子交谈。我的膝盖找到了机会,赞美她的膝盖。我的舌头找到了机会,与她的舌头默默地呆在一起,第一次用没有音节的语言交谈。有时候我的舌头也与她的腹部交谈,它们好像很高兴互相认识。我的手与她的乳房开始交谈的时候,她的手正在与我的胸脯交谈。她的手与我的腰背交谈的时候,我刚刚长出来的胡子正在与她的大腿交谈。我的胸脯免不了要跟她的胸脯交谈。能深入交谈的地方,我们都免不了要深入地交谈。接通交谈热线后,我的身体内部与她的身体内部也开始了交谈。肝脏与肝脏在交谈。胃和胃在交谈。心脏和心脏很可能是率先开始交谈的,但也有可能是肺和肺率先开始交谈。交谈,交谈,交谈。交谈理所当然变得越来越盛大:我们的每一条血管每一个细胞都加入了交谈,并引起了共鸣。然后是空气加入了交谈,这是免不了的。还有森林湖泊星群加入了交谈,这也是免不了的。还有白天,还有夜晚。
令我惊讶的是,我一开始就适应了这种缓慢、无声交谈的节奏。我没有像从前那样过份亢奋和急切。仿佛我们无数次做过这件事。仿佛身体与身体在毯子上的交谈,只是模仿了黑棋与白棋在棋盘上缓慢、无声的交谈。
据昆德拉在一篇小说中的说法,“慢”,是一种正在失传的乐趣。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崇尚速度的时代。人们匆忙远离“慢”的同时,把自己也匆忙丢在了身后。昆德拉还在这篇小说中写到了慢与记忆、快与遗忘之间的秘密联系,他举例:一个人在路上走,突然要回想什么事,但就是回想不起来,这时候他放慢脚步。相反,要忘记他刚刚碰到的倒霉事,不知不觉就会加速走路的步伐。我从这段文字中联想到了慢与珍惜。
女人似乎天生就懂得这一点。中世纪悠闲的贵妇们,甚至把性爱发展为一门缓慢的造型艺术。她们把完整的过程细分成一块一块,让每一块都有内容和质量。一次性爱就有了一幢精致的时间建筑。
没有形态的东西无从捉摸,也难以记忆。多年以后,我读到昆德拉的文字就想到了湖边小屋壁炉前的最后一课。是的,我看见了我和玲姐从虚无中共同创造出来的时间纪念塔,它矗立,它发光,它无法拆毁。后来的日子里,我每次回到这座塔中,能呼吸到甜蜜的同时也能呼吸到苦涩。
真希望时间在第七天停止。像人们有时候会感叹的那样:让时间,停止。
太阳照常升起。
第八天理所当然地到来了。我醒来,发现玲姐不在床上,也不在屋子里。心里一阵模糊的恐慌。我拉开窗帘,看见玲姐站在湖边,倚着一棵松树。心里立刻踏实了。
我估计玲姐在看日出。她一直仰着头。太阳从东山之巅一点一点冒出来,山谷里响起细微的涨潮般的声响,空气中桔黄色的光在加强,山的阴影迅疾收缩,阴影的边缘掠过窗前的花丛、草地、小溪,掠过玲姐的脸,掠过湖水和山林。
一切是那样鲜亮,整个世界仿佛刚刚从光中出浴。我知道,我这样描写,注入了太多的主观感受。可是,我已经无法把纯粹的客观从回忆中分离出来。在刚刚过去的夜晚,我经历了一个男人一生中的大事。我进入了生命之门。拿大学同学的话来说,我已经由一个男孩变成了一个男人。湖边小屋壁炉里的火,见证了我的成年仪式。
在此之前,我听很多人谈起过他们的初夜,有男人,也有女人。还在许多书上读到过。女人撕裂的痛楚不用说了。男人们互相矛盾的叙述,让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更增添了这种事的神秘感。有人说妙不可言,有人说一塌糊涂。说妙不可言的,我现在已经知道,极有可能是在一塌糊涂之后吹牛。说一塌糊涂的,也极有可能是故意吓唬我。但当时我对此一无所知,我的好奇心与想象力一次次被撩拨起来,膨胀到极限。
写这一节的前一天,我在网上查到了一份统计资料,上面说97.63%的男人在第一次后,沮丧,空虚,茫然不知所措。剩下不到3%的人,感觉良好。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比例:感觉不好的人能从中得到安慰,感觉好的人觉得幸运。我对这种让所有人满意的统计数据深感怀疑。当然,我很乐意不去弄清它的真实性。
另有一份相对权威一点的精神分析杂志,里面有篇文章提到了第一次性爱留下心理创伤的概率,作者说:“虽然不能准确计算,但可以肯定它不小。它在所有人的初夜里盘旋。”
故事进行到这里,我相信读者朋友已经理解,我那样描写,我引用那些初夜数据和文献,并不是要炫耀我的幸运,而是想表达我对玲姐的感激之情。她以一个成熟女子的经验和智慧,让我的第一次比我原先想象的更美好,几乎称得上完美。
我站在窗前,注视湖边松树下的女人,心中的爱意像阳光在漫溢。我是一只横越大洋的飞鸟,已经降落在陆地;我是一颗熬过寒冬的种子,已经进入春天的泥土。我想写诗赞美玲姐,可惜我不是一个诗人,写出来的诗句趣味有点过时。我想打一个滚表达喜悦,我就光着身子跑到她面前的草地上,打了一个滚,身上沾着露水和草开了,从清洁女工那儿打听到公司的韩总喜欢下围棋。第三次应聘,我正在填表,林秘书走过来把我带到韩总的办公室里。我看见玲姐正坐在韩总对面,跟韩总聊国家围棋队的八卦故事。后来我跟韩总下了一局棋,玲姐也跟韩总下了一局,最后赢得了这份工作。
现在,我离开这幢大楼了,不用说,我百感交集。从编制上讲,我已经是北京分公司销售部的人,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到总部。写到这里我停下来想了很久。我想,如果不是由于我跟玲姐的关系刚刚有了突破,我整个人振奋而新鲜,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会是怎样的晦暗和失落。我想,一份感情带来的能量真是不可思议,这次挫折不仅没有太影响我对生活的信心,甚至不妨夸大其辞一点说,我反而受到了激励。我在大楼前只站了不到一分钟,就叫了一辆车迅速离开。
在出租车上我拨通了玲姐的电话,把我要去做销售员的事简单告诉了她。我尽量往平淡里说,不想让她太担心。玲姐想往细里问,我打断了她,“具体怎么回事,晚上见了面再慢慢说吧。”玲姐犹豫了一下,说她正想告诉我,她下午要出差。
我心里空跳了一拍,很快恢复正常了。这几年,玲姐每年都要出一两趟差,顶多一个星期就能回来。我问她这次要多久,去哪里。玲姐说去上海,应该不会太久。我嗯了一声,问了航班编号,说要去送她。玲姐说几个同事一起走,单位有车送。我说好吧,要她住下后给我打电话。她也嗯了一声,停了停,要我照顾好自己。她说她不在的时候,我不要把自己饿瘦了。她说她刚买了一套厨具和调料,放在客厅里,要我有空的时候拿走。她说:“记着不要经常下馆子,啊?好在你已经能做很多菜了,我应该没什么不放心的。”
听见她这样尽心尽力地为我着想,我的心像要化掉了一样。她以前要是这样罗嗦,我可能会有点不耐烦,但这天,这种罗嗦是那样享受,我把她叮嘱的事一一答应了下来。末了,我本来要说我会想她的,但觉得有一点婆婆妈妈的,说不定说到最后会让她带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出现在同事面前,就没有多说什么。我极力压着离愁别绪,平平淡淡地祝她在上海开心后,就挂机了。
晚上,玲姐没给我打电话。打她的手机,她没开机。打电话去航空公司,知道她乘坐的那趟航班已经在上海准时降落了。再打电话去她以前住过的一家宾馆,人家说房客名单中没有这个人。我闷了一分钟,觉得几个人一起出差,她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她可能是手机没电了,她可能正在接风宴上周旋。
第二天我去北京分公司销售部报到,部门经理介绍了销售业务。从理论上讲,凡是通信上用得着的东西无所不包,小到电话配件,大到通信卫星,可大可小的单子如电缆、光缆、载波、微波、交换机等等。拿经理的话说,我们出售的是家庭的神经,城市的神经,世界的神经,到底是哪一部分神经,就看销售员个人的本事了。他表示很欢迎我这样懂通信技术的人来做销售,欢迎的理由说了一大套。这个经理很能煽乎,是个热情洋溢的小老头,笑的时候,满不在乎地露出一嘴乱七八糟的坏牙。离开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有点感谢这个老头。见面不到半小时,他就把我说得浑身都是劲。
回来的路上我去书店转了一圈,挑了一堆销售方面的书。吃惊地发现,这些销售理论跟《魅力》杂志里《给爱情加分100招》的专题有相似之处。其中,鲜花、微笑、返点、甜言蜜语、个人习惯……都成了销售战争中无所不用的谋略和利器,闪着寒光,寻找着客户柔嫩的心脏和任何致命的部位。正看得热血沸腾,粘糊小妹打来电话,说她已经约好了一个客户晚上去谭鱼头火锅店,要我一起去。
我说我恐怕去不了。粘糊小妹大大地“啊?”了一声,问我是不是也跟客户约好了。我笑了起来,告诉她:我动作没她那么快,我刚刚开始学销售理论。粘糊小妹又大大地“啊?”了一声,说:“你可真秀才。学理论学理论学你个头,我可是打听过了,这一行都是拿脚板跑出来的。”我说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建议她先去田径训练班学几天。她砰地一声挂上了电话。我楞了楞,才反应过来,我的话里好像有讥讽的意思。但在说的时候,我是真诚的。对于我来说,进入新行当之前,我希望先掌握一些理论知识。对于她来说,很可能第一是行动,第二是行动,第三还是行动。发现了这一点,我觉得跟她合作一把,个性互补一下,没准比我一个人单干强一些。我打算找个时间跟粘糊小妹好好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