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太阳把地球往怀里拽了拽,烤地瓜似的,把郑明烤了个晕头转向。打化学研究所的实验室出来,郑明就连忙拉上苏老爷子奔路边的冷饮厅而来,干巴得如同木乃伊般的苏老爷子却丝毫不在意热辣辣的天气。
郑明顾自先往肚里灌了两瓶不知真假的冷冻娃哈哈矿泉水,这才醒过点儿神来,回过头喊老苏头:“老爷子,你来点儿啥”老苏头一改往日的萎缩,潇洒飘逸地如中科院的学者一般踱着方步走到冷饮厅里找了个塑料凳坐下,又掏出郑明给他买的烟来叼在嘴里,早被手急眼快的郑明给点着了火儿,美美地吸了一大口,上下转了一大圈儿,才心满意足地带着老头的疲惫打鼻孔里出来,消失在空气中。
“怎么样郑明”老头有些神采飞扬地喝了口水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功,如是而已。”郑明马上接着说:“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见老头的腰挺得越发硬朗,忙又跟了一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老头不由得慨叹了一回说:“希文先生的题法固然正确,可又能有几人做得到!不过难过时拿来做止痛片却还是有一些个用途。”
郑明与老苏头准备了一个星期,老头又提前到研究所通融了一回。那研究所的实验室如今成了老贝多芬的耳朵,可必竟是大研究所的建制,所以做起实验来还是要比郑明家的阳台要强得多了。爷俩在实验室里泡了三四天,这天把最后一道工序做完后,老苏头知道郑明这小子就要成功了,自己在混吃等死的余生里又得遇这么一位愣头愣脑的忘年交,心里着实的喜欢。不过兴奋之余还是替他提了一回心,俩人又你一言我一语,老爷子问,郑明答,如是一番后,苏老爷子暗思:郑明这小子的反应比他年轻时要快得多,不过不能让他太自负,想到此处老头说:“郑明你知道吗,中国的专利发明利用率不到百分之五,知道为什么吗”到此处郑明有些不解,忙问:“为什么”老头答:“主客观的原因都有,但大多数从中试到试生产是一关,再有就是走市场这一关,你现在才做了十分之一的事,剩下的十分之九我只能再帮你一二……你的那套关键的设备我可以帮你制图,然后你去沈阳六○一研究所找我的同学,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之一你要记住了,千万别让第二个人知道你的工艺和配方;再就是如何把它变成生产力、变成效益,这方面要占十分之九。现在这市场经济我可帮不上你,你自己闯去吧。”郑明忍住心头的喜悦,点头答应。俩人又喝了杯凉啤酒降温,然后传呼四耗子的出租车送老爷子回向晖街他的住处。二人坐车到半路的时候,郑明兜里的大哥大响了起来。这几日他怕打扰,连传呼也不带,还与金瑛说好没急事不要通话,可这位金大小姐的心可真够细的,寻思着差不多了,忍不住又给他通话。郑明不好不接,又怕有啥事,打开电话就说:“小姑奶奶,我的事刚办完,还差一小点儿印刷样品就搞出来了,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金瑛在电话的另一边耍开了格格气派,回说:“你都说好了,三天不通话,这都第四天了。”郑明忙说:“我先送个朋友,然后再……”对方马上醋意四溅地问:“是男的女的”郑明苦苦一笑看了看老苏头说:“男的女的我不知道――是个老头。”金瑛马上反驳说:“我没看见,不信!”郑明心想反正该忙的都忙完了,索性见她一见,苏老爷子又不是外人儿,忙说:“姑奶奶,你别急了好不好下楼在道边儿等我,我这就去接你。”回头朝老爷子无奈地笑了笑说:“没办法,只好接她一下,厂子里还等她帮忙呢。”老苏头的目光刹那间忽地暗淡了不少,只咧了咧嘴,什么也没说。
郑明接了金瑛,二人又去农贸市场买了些吃喝。如此折腾到向晖街已是过午,远远的见了四耗子家的食杂店外的阳伞下如平日里一样围了许多的人。小四耗子的嘴里哼哼着不知是哪位天王的歌曲,脚下一踩油门就到了食杂店的门前。正打麻将的众人都回过头来看,麻将桌边站着的小凤子眼尖,见郑明领下来一位黑美人儿,马上打趣道:“郑明,你领来的这位是几姨太啊”众人轰笑,郑明却一边厚着脸皮解释说是自己的同学,一边暗自埋怨小四耗子不该把车停在此处。金瑛却大大方方地走到小凤子的面前说:“我是二姨太,姐姐你是几姨太”小凤子不好答话,红着脸很不好意思,有欠嘴的说:“她是八姨太。”闹得小凤脸红脖子粗地躲进食杂店里不出来,金瑛却坦坦然然地回了一句:“那还是八姨
太吃香儿。”然后走回车边,扶过刚下车的苏老爷子走,那模样倒很像是父女。三人进到老苏头租住的房里,郑明忙着开窗户、上纱窗,又把小炕桌摆到炕上,金瑛又把郑明手里拎着的佐酒菜儿一样不少地摆到桌上。一边的老苏头忽地觉着有些内急,忙告辞出去上厕所。金瑛偷了个冷子一把掐住郑明的胳膊问:“你说,八姨太是咋回事儿”郑明护痛,连忙解释说:“你先放开我,”接着把小凤子养狗他给起外号的事讲了一遍。金瑛早松开手乐得泪花直闪。正谈笑间,忽听门响,以为是老苏头回来了,哪知一句话顿时令郑明僵立在地,想乐也乐不出来了。不用回头看郑明就知道,是宋老大来了。
宋老大的大号叫宋明玖。名字挺豁亮,只可惜生不逢时,高中未毕业即赶上文革,折腾了一阵又赶上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带着一脸的沧桑返城回家后混得还可以,当上了郑明的顶头上司:副食品购销站的经理,又自己掏钱念了四年的业余大学。可他那副尉迟敬德般的长相和脾气令郑明和下属几个分店的经理们见了他,总有老鼠见猫的感觉。郑明初认识他时挺烦他,背后给起了个外号叫“门神”,又说他的大长脸肯定比宋时的苏东坡要长得多,还倒背着手如私塾先生般吟起不知哪位先生造的那句诗来:“去年一点相思泪,今年方流到口边”。据此又加了个别号“宋西坡”,与苏东坡相对应,还引经据典地找了一些个佐证,并如张打油一般即兴吟诗一首曰:
老大宋西坡,赛尉迟敬德,
偷眼看脸色――阴多
郑明如耗子般咬文嚼字儿地一通神编乱造,然后又唾沫星子横飞地加了些个注解,给同办公室的小姐太太人们添了好一阵子的话题。可当经理的宋老大并未对郑明生什么报复心理,反倒对背后打小报告的“王连举”管库员郝波一顿臭损。可慢慢的郑明拿他和前任弥勒佛般的经理比较,又总结出几点他与前任不同的特点来:首先这宋老大心狠,老婆想来物资站买点儿便宜货都不办;再次是手狠,办公室里的属下不管谁有啥背景,犯到他手保证挨收拾;顶头上司说他嘴狠,领导有错他马上反驳,并且毫不留情。这也是郑明怕他的几个原因。可是自打那次突发的事件过后,郑明反倒和宋老大成了莫逆,到后来郑明主动下岗,老大也被人找借口开回了家,并且自食其力办起了养鸡场。郑明和宋老大渐渐的以酒会友,又同爱好中文,更觉酒逢知己千杯少,常常在一起喝得墙走我不走的。
那时节郑明还未结婚,常常是开资三天大地主,剩二十七天做贫雇农。没办法,东北人的毛病――喜好杯中之物。尽管他一带着酒气回家,病中的老母亲常忧怨地无言看着他,他也满怀歉意,歉意过后的虚心接受是挺诚恳,可还是坚决不改。这天发过工资后记着想去买只鱼缸。路过他常去的那家水煎包小铺又馋得走不动路了,算了一下兜里的钱,索性进去小酌了一番。又给老娘买了半斤金黄黄、油汪汪的水煎包,给老爹买了些熟食,都放在了买得的鱼缸里。骑上自行车没走多远,听见一阵摩托声,未及回头看便给刮翻在地。左手里夹着的鱼缸已经碎了,郑明昏昏地勉强爬起来,鱼缸已染上了鲜红。摸摸头,头并未出血,一看左臂才明白,胳膊上被碎了的玻璃划了个大口子正往出窜血,刮倒他的摩托车早没了踪影。郑明想站起来,可身子不听使唤,仿佛似见一如马面般的人在他眼前晃动。心说,难道我这么快就死了这牛头马面来接我了猛然间觉得有人在勒自己的胳膊,不觉有些好笑,难道阴间也有救死扶伤的白求恩不成那“马面”又夹起他奔跑,郑明这回失去了意识,昏过去了。到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的急诊病房里,手臂已被红白相间的纱布缠着,胀胀的难受。睁眼一看,右臂被一条血红的管子联着,管子上面挂着个暗红色的塑料袋,那张被他称为西坡的马脸正看着他,旁边还添了一位獐头鼠目的面孔。郑明后来才知道,那人就是“四耗子”。宋老大见他醒过来了,长出了一口气说:“你小子怎么搞的”郑明十分费力地回说:“我不知道,一转身的功夫……”
“多亏了这位大哥救你,我们的钱不够,他又给你输血。”那位如老耗子精般的人答腔说。宋老大忙介绍说:“你得感谢他,他开车路过,把你给救了,要不然淌血也把你淌死了。”郑明伤好了之后,请宋老大喝了一回酒,二人又找着在二运开车的四耗子,三人又到水煎包小铺边喝酒边重温当时的惊险。郑明自是感激不尽。临了,宋老大的一句话不但让郑明乐得肚痛,也更拉近了二人间的距离。老大拍了拍郑明的大奔儿头说:“你呀,身体还在闺阁内,颥角已到画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