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一声,这个有着三进房屋的四合院里整个晚上和白天都没有一丝声息。这天
晚上母亲问他打算啥时候娶妻,他说起码得过了头周年以后。母亲说不要等了,
等也是白等,家里太孤清了;况且她一个人单是扫屋扫院洗衣拆被做饭都支应不
下来,再甭说纺线织布等家务了。他说:“那就过了百日再办吧。”母亲说:“
百日也不要等了,‘七七’过了就办。”实际的情况是过了两月,当麦子收割碾
打完毕地净场光秋田播种之后的又一个仅次于冬闲的夏闲时节里,他娶回来第五
房女人──木匠卫老三家的三姑娘。新婚之夜,溽暑难耐。嘉轩插上了厦屋木门
的门闩,转过身就抹下了长袖布衫和长裤。端坐在炕席上的新娘突然爬跪在炕上
,对他作揖磕头,乞求他再不要脱短袖衫和短裤了。他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生来
就命苦,在穷苦人家里的三姑娘就更苦了1。他似乎意识到一点什么,就追问她
是不是听到什么闲话了?她说她知道他娶过四房女人,都死了。她还说她听人说
过他不光是命硬,而且那东西上头长着一个有毒汁的倒钩,把女人的心肺肝花全
都捣得稀烂,铁打的女人也招不住捣腾。她竟然瑟瑟抖颤着身子哭起来:“俺爸
图了你家的财礼不顾我的死活,逢崖遇井我都得往下跳。我不想死不想早死想多
多伺候你几年,我给你端水递茶洗脚做饭扫地缝连补缀做牛做马都不说个怨字,
只是你黑间甭拿那个东西吓我就行了,好官人好大哥好大大你就容让我了吧……
”嘉轩一下子愣坐在椅子上,新婚之夜的兴味荡然无存。他早已听到过这个荒诞
的流言却无法辩解,又着实搞不清别人的与自己的那个东西有什么区别。他曾经
在缝集赶会时的公用茅厕里佯装拉屎尿尿偷偷观察过许多陌生的男人,全都是一
个逑样又是百逑不一样,结果反而愈加迷惑。这个木匠卫家的三姑娘可怜兮兮地
乞求饶命,不仅没有引起他的同情,反而伤害了他的自尊,也激怒了他。他从椅
子上站起来,一步跨上炕去,三下五除二就扒光了衣裤,把自己的东西亮给她看
,哪有什么倒钩毒汁!三姑娘又羞又怕又哭又抖。她越这样他越气恼,赌气扒下
她的衣裤。事毕后他问她伤了什么内脏,却发现她已闭气。他慌忙掐住她的人中
。她醒来后就躲到炕角缩作一团。他好气又好笑,亲昵她爱抚她给她宽心。无论
如何,她的心病无法排除,每到夜晚,就在被窝里发虐疾似的打颤发抖。半年未
过,她竟然神情恍惚,变成半疯半癫,最后一次到涝池洗衣服时犯了病,栽进涝
池溺死了。
埋藏木匠卫家的三姑娘时,草了的程度比前边四位有所好转,他用杨木板割
了一副棺材,穿了五件衣服,前边四个都只穿了三件。自然不请乐人,也不能再
做更大的铺排,年轻女人死亡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十分宽厚仁慈了。嘉轩所以要
对她稍显优厚待遇,完全是一种难以述说的心理因素。在这个女人被涝池奇臭难
闻的淤泥涂抹得脏污不堪的身子行将就木之前,他心里开始产生了一种负罪感。
结婚那天,他在新房里揭去她的盖头巾的一霎,发现她不独漂亮而且壮健,红扑
扑的脸膛,黑如乌珠似的两只机灵的眼睛,透着强健气魄的手臂。她的手掌上竟
然有一层薄茧儿,那是木匠出门揽活挣钱,由她和母亲操持田间农活的印证。劳
动练就的一副强健的体魄终究抵御不住怪诞流言的袭击……当他又是一个人躺在
厦屋炕上的每一天夜晚,都挥斥不开她在新婚之夜给他磕头哀告的情景,总是想
到她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冰凉的手和冰凉的腿,她肯定从未得到过做爱的欢愉而
只领受过恐惧,她竟然无法排除恐惧而终于积聚到崩溃的一步。他现在有点心灰
意冷,从田间回来就躺到空寂冷落的土炕上。这个土炕接纳过五个姿态各异的女
人,又抬走了五具同样僵硬的尸体。定娶这五个女人花费的粮食棉花骡子和银元
合计起来顶得小半个家当且在其次,关键是心绪太坏了。他躺在炕上既不唉声叹
气也不难过,只是乏力和乏心。他觉得手足轻若纸片,没有一丝力气,一股清风
就可能把他扬起来抛到随便一个旮旯里无声无响,世事已经十分虚渺,与他没有
任何牵涉。他躺在炕上直到天黑,听见母亲叫他吃晚饭他说不饿不想吃了。母亲
又喊鹿三。鹿三不好意思独自吃饭,跑进厦屋来开导他。他劝鹿三快去吃饭不要
等自己。鹿三在院里葡萄架下吞食饭食的声音很响,吃得又急又快。他想不出世
上有哪种可口的食物会使人嚼出这样香甜这样急切的响声。
母亲拾掇完灶间的事在院子里扑打身上的尘灰,喊他。嘉轩走进上房里屋,
母亲坐在父亲在世时常坐的那把简化了的太师椅上,姿势颇似父亲的坐姿。他在
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尽量做出不在心亦不在意的样子。母亲说她准备明天
一早回娘家去,托他的舅舅们给他再踏摸媳妇。他劝母亲暂缓一缓。母亲问他为
什么要缓?二十几岁的年龄了还敢缓!母亲说着就上了劲儿:“甭摆出那个阴阳
丧气的架式!女人不过是糊窗子的纸,破了烂了揭掉了再糊一层新的。死了五个
我准备给你再娶五个。家产花光了值得,比没儿没女断了香火给旁人占去心甘。
”嘉轩再没有说什么。第五天,母亲从舅家归来,事情已有定局。南原上的一户
姓胡的小康人家,赌场上掷骰子一夜之间输光了家当,赌徒们赶到家来,上楼灌
净了囤子里的粮食拉走了槽头的犍牛和骡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