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惊叫起来:“哈哈!皇上,臣今天才知,太史公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武帝愕然:“太史公说过什么话?”
“皇上,臣上次从司马迁处得到老太史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一文。太史公在文中这样评说:‘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当时臣还不太理解。今日听了董老夫子之言,方知儒者学说,便是以天下财物紧缺了才好,老百姓只能吃个半饱最佳,这样哪能是对待人民,是过去对待奴隶的方法啊!”
武帝想了一想,便说:“朕过去总觉得儒者过于迂腐。今日听了董老夫子之言,倒觉得东方爱卿,还有老太史他们的道家过于天真。圣人之道,只有圣人知之。东方爱卿,你与朕在某些方面相通,董老夫子在另一条道上,与朕同样相通。哈哈哈哈!所诚,再传朕的旨意,赐膳!”
所诚从瞌睡中醒来,急忙说了声:“是!传旨赐膳!”
武帝接着说:“董老夫子,东方爱卿,朕觉得今天谈得特别尽兴,只是天色已晚,未能尽言。明天朕请二位先生再来建章宫中,接着今天的话题,再说下去!”
董仲舒得意洋洋,东方朔忧心忡忡。
次日天明。建章宫内。
武帝兴味盎然,高居台中,董仲舒仍居其左,东方朔很自然地坐在右手。台上水果等物加得更多。
董仲舒的精神头,比起昨天可大得多。一来是昨天的论战,虽然自己处于下风,可到结局之时,皇上还是表示对他的偏爱;其次,当他晚上回家时,没想到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一个漂亮的年轻后生等候在家中,要拜他为师。董老夫子一辈子收的弟子许多许多,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可这个弟子来历非同一般,原来他的名字叫孟晖,是个儒雅的年青人。董仲舒突然觉得,曾经向他求学的名人很多,但能让他多看几眼的漂亮男子却很少。公孙弘也是糟老头子,不用说了;主父偃脸上有块大疤,更别提了;张汤鬼里鬼气的,也甭论了;公孙遂呆头呆脑,更随他去吧;唯独这个孟晖,个子高高的,面目白净,双眼迭皮,笑起来腮上还有两个大酒窝。他的相貌和气质,有点像皇上身边的那个江充。再问下去,更让他惊喜:原来他是东方朔高徒、长安有名的易学大师孟喜的儿子,还是孟子的第十二世传人,他的母亲还是孔安国的女儿!皇上表示青睐,圣人后裔来仪,天亮之后我定能战胜那个只会逗笑找茬、说不出理论体系的东方朔,从而成为皇上面前的大谋士,从而实现我“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平生梦想!董老夫子一时高兴,便告诉了这个年轻人他心中的最大的秘密:我这一生,就是为了首创“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不懈努力!虽然这个说法在诸子百家中显得太“独”了一些,可能连法家都不至于如此专横,可这个提法是别人想不到的!纵然我董仲舒今生今世实现不了这个提法,那就是过了过嘴瘾,值!说不定时间久远以后,后世儒者便可偷天换日,移花接目,弄假成真;而后世如有昏聩帝王,便稀里糊涂地听之任之,照着葫芦画起瓢来,岂不是捡了个大便宜?说完这些,董老夫子心里就像那次在菜园子里悄悄地吃了一口大槐树疤儿上流出的琥珀状黏稠物一般,味道虽然很特别,却很耐人寻味,然后便是回味无穷。他一直以为自己的长寿与经常地悄悄地吃这种槐树疤儿上流出的琥珀状黏稠物有关,但又觉得这种味道只有自己领略还不行,虽然不能让天下人都知道(都知道了天下的槐树就遭殃了!),但也要某一两个人知道一下,于是他久有向别的人透露一下这种快乐的想法。今天此种心愿已经完成,犹如多年积郁终得稍泄,于是他大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而且已经苦完其心志、劳罢其筋骨,马上就要掣领担纲的感觉,所以他将生所得,一一向那孟晖条陈,说到高兴之处,两人地起手舞之,足蹈之,直到弄得那个奶没小生满面倦意的时候,他才动起恻隐之心,停了下来。在那个年轻人夜半走后,老夫子依然不能入睡。他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天明了再见到皇上,不能再像昨天那样,过于客气地称皇上为“陛下”,称自己是老朽,应该和东方朔一样,称“皇上”,自己称“臣”,罪臣也是臣,何况今天我要时来运转,成为真正的大臣了呢?快到卯时了,老夫子也觉得自己过于亢奋,又怕到了皇上面前犯迷糊,于是从随身行李中搜出当年张汤送给自己的最能提神他曾喝过一次三天没用睡觉的闽越功夫茶,沏了浓浓的一大碗,喝了下去。没等皇上安排的蒲轮车到来,老夫子便跨上了自己拴在车后带来的那只温顺的矮脚小毛驴,早早地来到皇宫外侯着。如今见到皇上和东方朔,他仍兴奋地满面紫光。
武帝微微一笑,又点开了话题:“两位爱卿!昨日所言,至为深刻。朕一夜之间,都在思索。正反两面,越想越觉有趣。今天请你们接着说下去,该说什么了呢?”
董仲舒清醒地很:“陛下,该说‘心’了。”
“那好,那就说‘心’。董老先生,还是请您先说。”
“陛下,这个‘心’字,极为重要。斗筲之民,生来无心,不可让他们有心。他们一旦饱食终日,便会有不轨之心。孔子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孔老夫子说他本人,‘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老臣是到了八十多岁,才敢说随心所欲啊!”
武帝笑道:“如此说来,朕如何用这个‘心’字呢?”
董仲舒却道:“陛下,您是圣人之性,您的心便是天心,那是生来就有的啊!陛下您需要的,是天下之人归心。孔子曰:‘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
东方朔插话了:“皇上,老夫子让您‘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就是要把淮南、衡山王、江都易、还有齐王、燕王这些被您灭了的国再兴起来,把那些被您诛了五族的要犯的后嗣再继续起来,还要把那些游荡于草野的旧国之臣再用起来,天下的老百姓就归心于您了。”
武帝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
董仲舒也颇尴尬。
武帝没有好气地问道:“东方朔,那就由你说说,如何让天下之民归心呢?”
东方朔不在乎皇上是否正眼看他,只管表达自己的见解只是说:“臣以为,天下万物,只要是能跑能跳能吃能叫的,就都有心。老百姓更是有心,没心没肺,那是草木!皇上只要爱戴百姓,让他们少交一些赋税,少出一些苦力,少服一些兵役,少打一点死仗,多给一点教育,多给一点关爱,不用说大汉的百姓,就是连匈奴的百姓,都会归心于大汉的。别的人不说,难道匈奴太子于单、还有您身边金日【石单】,不就是例子吗?”
武帝不由得点了点头。
董仲舒却要争论:“陛下!老臣以为,天下一统,首先还是统治人心。臣一生都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就是要用儒术来统治人心啊!”
东方朔毫不相让:“老夫子,不要说天下人心如何一统了,你先说说你对你的弟子,是如何统治其心的?”
听到东方朔说此事情,董仲舒笑了。“东方大人,说到这儿,老朽可就比你有经验了。老朽的弟子,没有一个不对老朽恭恭敬敬的,没有一个会和老师嘻嘻哈哈的!这就是师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孔夫子七十多岁了,方可随心所欲,那弟子们年纪轻轻的,就更不能有心思了。所以儒者要求所有的弟子,都不必有心,老师的心便是他们的心。儒者认为,一般的统治,只是奴役其身;而儒者的统治,便是统治人心,奴役其心!陛下!如果天下的人都没有自己的心思,皇上的心思自然便是他们的心思,那样皇上您想到哪儿,小民便会走到哪儿,天下何愁不会大治,恐怕匈奴也会来降啊!”
武帝的脑子里还想着金日【石单】的事,于是问道:“老夫子,朕对匈奴,也可以统治其心?”
“当然可以啦!皇上,老臣听说,多年前,主父偃陷害老臣时,您曾经让人找老臣如何看‘武’字,如何对待匈奴的。老臣想了这么多年,只想到一个高招:那就是尽力统治其心;如不能统治其心,便要劳累其心。劳累其心,比劳累其身更为有效!”
“劳累其心?怎么个劳累法?”
“陛下,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匈奴的心也是肉长的。陛下,您何必与匈奴打仗?您只要想办法,让匈奴单于把他的长子,或者最有希望继承王位的儿子送到长安来,作为人质。你把他们最要命的儿子捏在手里,臣把这一招叫做‘质其爱子而累其心’,保证匈奴便不会恣意骚扰,不再敢与陛下您分庭抗礼了!”
武帝心想,朕也有爱子。要是匈奴人这么对待朕,朕会怎么样呢?想到这儿,他没有回话,只是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东方朔却接上了话茬:“皇上,臣以为董老夫子这一招,可能比主父偃的‘外锁奸滑、内实京师’,把天下有钱的人都迁到皇上身边守陵更为厉害呢!董老夫子,您可真是人而长者!”
董仲舒见东方朔称赞自己,当然高兴,但又觉得东方朔和那些年轻的学生一样,说话带着语病,于是纠正道:“东方先生,老朽年逾九十,应是人间长者,你怎么能说是人而长者?”
东方朔笑了。“老先生,您连‘民’字是由‘瞑’字化来,‘瞑’又与‘眠’相通,‘民’便是把睡‘眠’的人挖去眼睛都能鼓捣出来,难道还不知道‘人而长者’是什么意思?”
董仲舒用手指蘸上一点案上的茶水,画了起来:“还能有什么意思?人而长者,一个人字,这边再加一个长字,是‘伥’!”他突然惊醒了,同时也愤怒了。“陛下,东方朔他骂老臣是‘伥’!伥者,鬼影也。陛下,东方朔不仅辱骂了老臣,也辱骂了皇上!据说伥乃恶鬼,被老虎吃了,反而离不开老虎,就整天化作一个影子去勾引活人给老虎吃,这就是‘为虎作伥’!皇上,东方朔无君无父,说臣是恶鬼之影,而您是老虎啊!”
武帝并不吭声。他从来都觉得自己是只猛虎,但他觉得自己用不着伥。他甚至觉得,如果自己是个老虎,还真的想多要几只伥呢。他不仅希望董仲舒是伥,同时也希望东方朔也是伥。他只恨东方朔不能成为伥,还要屡屡将可吃之物给放了。
东方朔见武帝陷入冥想,便对董仲舒哂笑一下:“老夫子,皇上不会加罪于臣。皇上昨天就说了,我们两个,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您要不是伥,何必这么生气呢?”
董仲舒见皇上还不明白,便想,干脆让我说个明白!“好吧,东方朔,既然你在皇上面前如此放肆,老臣也就肆无忌惮了!你们道者说什么无为而治,‘无为’,便是无君无父!像你东方朔的这种行为,也只有当今皇上,如此仁慈,才能饶你不死!皇上,老臣有《五行五事》一文,其中有一段,专讲君臣之礼。老臣今天带在身边,请皇上过目!”说完,他从身边的一个包裹里取出一匝竹简,恭恭敬敬地递了过来。
武帝第一次听人称自己是仁慈之君,不觉有点好笑。他接过竹简,只见上面写道:
王者与臣无礼貌,不肃静,则木不曲直,而夏多暴风。风者,木之气也。其言角也,故应之以暴风……。
武帝没看几眼,便觉得这些仍是天人感应等老生常谈,于是放下竹简,问道:“董老夫子,依你之见,刮风下雨都是上天的警告,那您说说,太平盛世还有没有风雨呢?”
董仲舒忙说:“有!皇上,臣还有《雹雨对》一文,今天没能带来,臣就给您述说一下。臣在《雹雨对》这样说的:太平盛世,也就是圣人之世。那个时候,君是君,臣是臣,父是父,子是子;决无君臣之间不严肃的事情出现。那个时候,虽然也会起风,那风也是柔和得很,吹过树叶,只拂其条,不会出声;天当然也会下雨,可那雨浠浠沥沥,只把禾苗的叶子打湿。老天会打雷,可那雷声悦耳,只让人听到声音就行;打雷时也有闪电,可电光赏心悦目,从来不会让人晕眩。早晨有雾,可雾不会遮盖路面;冬天有雪,雪花只会冻死菜园子里的昆虫,从来不会往人间屋子里钻……”
没想到他还没说完,武帝便突然站了起来,将其对《雹雨对》的论述打断:“够了,够了!董老夫子,你说的那种太平盛世,朕不想要!风便是风,风不能摧枯拉朽,那还不如放个屁管用;雨便是雨,雨如果不能荡涤陈腐,那简直是小孩子在撒尿!天上的雷,如果不能发聋振聩,那便不如击鼓;天上的闪电,不能撕裂乌云,那便是萤火鬼灯!是雾,便要迷迷漫漫,朕便是坠入五里雾中不能走出,那也有困顿一时的警悟;是雪,便要纷纷扬扬,朕纵然身置雪窟而不能自拔,那也有一种寻求解脱的感受!你说的那种太平盛世,是个要死死不了,要活活不好的世界,是你们儒家所说的‘中庸’。朕宁愿做一世暴君,宁愿让你们骂朕是秦始皇,也不愿蝇营狗苟,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
武帝将郁结于心的话语一吐为快,说完之后,他还将台子一拍,台上几个杯盏震落地上,破碎之声刺耳。
董仲舒吓得浑身颤抖:“陛下!这……这……。”
东方朔也没想到皇上会大光其火,便劝道:“皇上,昨天您便与臣等说好了,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怎么一转眼,您就雷霆震怒了呢?”
武帝坐了下来,没有好气地说:“是啊,就朕会震怒,你不会朕怒。朕倒要问问你东方朔,朕又等了你多少年,您没有再给朕写一块竹简,就写了一篇《答客难》,还是写给那个老马蜂的!你说,朕给你盖了个金马门,要你研究《五行书》,可朕等你的治世之说,都已经等白了头,你还是不急不躁的!朕让你们二美同堂,说了两天,你们说,哪一条对朕真的有用?”
董仲舒此时已是浑身颤抖:“陛下!老朽年……年事已高……。”
东方朔也高声叫了起来:“皇上,您不要动怒。您说董老夫子,他的话够‘哏’的吧!他‘哏’,臣也‘哏’!这两天,是他的逗‘哏’,臣给他捧‘哏’。这就是臣给您说过的,捧哏逗哏,相互为声,这便是相声!”
武帝见东方朔又在说笑,便面色稍霁,但仍没好气地说:“朕不愿听什么‘相声’,朕要听听你的心声!”
东方朔静了一下,然后说道:“好!皇上,那臣就要讲讲阴阳五行,让您听听臣的心声!”
武帝急切地说:“好,朕等了你好多年,你就是给朕打哈哈,很少像三千竹简那样,再说真的。朕这就等你说来!”
东方朔缓慢地说:“皇上,所谓治国之道,决不是几块竹简可以言尽的,也非阴阳五行所能括之。皇上既然让臣以阴阳五行来论治世之道,那臣便说:一阴一阳谓之道,一治一乱谓之世,一活一死谓之常。而世之常情,逃不出治与乱、活与死。这四种现象,万世不能逃脱。臣若以五行论之,还需再加一个‘放’字。”
武帝有点迷惘:“朕知道治与乱,生与死。为何又有活与死,还又多出一个‘放’字?”
东方朔滔滔不绝,一发而不可收:“皇上,‘放’者,纵也。如按老夫子说话的方式,引经据典,这个‘放’字也有来历。《尚书》武成王卷说:‘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臣自幼放牛于大河岸上,桃林之野,躺在牛背上读《尚书》,读到这两句话,才知道‘放’与‘归’是一个意思,放牛放马便是让本来就属于草野的牛马回到它们自己的家中去,回到自然而然的大千世界。牛马本来是自由自在的,人为了奴役它们,才把它们捉起来、关起来、管起来,给它们一点点草吃,好像还有多大的恩德,实际上人欠它们的太多了!应该把它们放归自然,那才是让牛马回到正道。而君主治国,如同牧马放牛。牛马可以驱而用之,也可奴而役之,然而只有牛马强壮,君主的兵力才能强大,农耕才有丰收。如果只把百姓像牛马圈起来、关起来、管起来,那百姓就会和牛马一样,给他草吃他便长,让他耕地他便耕,而牛的角抵之力,马的奔腾之能,全然无存,久而久之,便都成了圈中的羔羊。君主满足于一个‘治’字,可一旦外侵出现,君主趋羔羊而御强敌,不就像拿肉包子打狗一样吗?若把子民捉起来、关起来、管起来,唯君命而是从便称作‘治’,那秦始皇是‘治’国能手,他将天下像军队一样编管起来,牛羊一样赶入圈中,一声令下,牛羊并趋;而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秦朝没过二世,便已灭亡。所以我高祖得到天下,便吸取秦亡教训,让人民修生养息,便是‘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而文景二世,无为而治,更是‘放’民于沃野之中。等到陛下即位,天下牛强马壮,百姓温饱,国库富足,全从一个‘放’中受益。‘放’者,治国之本也,若以五行论之,便是五行之中的金。治国如此,人生也是如此。皇上,你刚即位的前六年,太皇太后放心不下,命老臣辅政,而您得以长期放纵于上林苑中。无此六年放纵,皇上您便没有以后数十年的飞奔腾跃!臣也同此,如无大河岸上多年放牛且放纵自己,绝然没有今天的无拘无束之东方朔!若皇上与臣十多岁时,您如当今太子,我是长安富家小童,终日研习五经,不知自然天放为何物类,那么皇上与东方朔今日必是懵懵董董,只知竹简上寻经琢句,哪知人间千变万化,全然都在简册之外?所以此一‘放’者,五行之金也。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后世腐儒,将这个‘烹’字解为烹调。把大国像一条小鱼那样煮着吃了,有什么意思?‘烹’字在古时,与‘亨’同一个字,‘亨’在《易经》之中处处可见,便是亨通顺达之意。老子的‘治大国若烹小鲜。’,便是要大国君主治理国家,像养小鱼那样,将它们‘放’‘归’水中,还是一个‘放’字。皇上,唯有‘放’,才有‘活’。一潭活水,才能养鱼,若是死水一潭,只能闻腥食臭。牛放于野而活,马放于山而跃,鱼归池塘而腾,小民必须放于草野,不去关他,不去管他,他们会像牛马和小鱼一样活得好好的,当国之将用时,个个以膘肥体壮之躯为君主所用,天下何人可以能敌?而此‘活’字,用于五行,便是水。《吕氏春秋》云:‘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形气亦然。’活,便是让万物处于动的过程之中,像源头不断而又能泄出的河水一样。陛下,您广召人才,历举孝廉,天下之士召入长安者,成群结队,鱼贯而入。此不能说是过错,可长安太学之中,官府之内,三五个人做一个人的事,七八个人候一个缺,冗官成堆,无是生非,律令三天五天一个,条例每年成百逾千。贪吃而不能泄,纳新而不吐故,原本是有源的活水,久而久之,也就成了腥鱼烂肉堆在一起,成了一个臭不可闻的大酱缸啊!然而酱缸也不可怕,只要能排而泄之便可,这也是‘放’。还有,皇上您让张骞凿通西域,沟通往来,也是引来活水,既是一个‘放’字,还是‘放’而求‘活’!所谓‘活’者,喻之于五行,便是水。金能生水,放而能活,此天地之道,也应是英明君主必循之道。然而水可畅流,不可泛滥。泛滥之水,犹如大河决口,贻害无穷。‘活’而致‘乱’,也天之常性。‘乱’之本意,便是没有条理;唯独没有条理,方是万物生长之本性,有了条理,物类发育便已停滞。所以‘乱’也是物之终结,所以《楚辞》之中,最后一章为《乱》。既然如此,所以圣人只愁不生,不惧其乱。区区小乱,有何惧哉?世无乱态,便无生长;世无乱迹,圣君何为?反而思之,放百姓于草野,如放小鱼如活水,归牛马于山野,固然可以使其强壮,其间必有凶猛之徒,饕餮之辈,以强凌弱,巧取豪夺,害群之马,仗势不轨。如不加以惩治,便会滋乱。是何原因?强者太少,无人与之对垒抗争之故也。‘活’而致‘乱’,喻之五行,即水能生木。木之本性,便是会‘乱’。荒野之中,独活一木,此木纵是栋梁之材,也会因四周无物而疯乱攀长,由根孳生同类,久而即成灌木之丛,即《庄子》之中再三提及之樗树,空洞恶臭,再无用处。而众木生于一林,竟相汲取地利,四周全是同类,如想肆意伸展枝干,已是绝无可能。此时树木,只能向天而生,朝日而长,干粗而枝细,叶小而径直;不用培育,无需剪枝,百林万树,全是栋梁之材。是何缘故?竞相生存,无暇害人而己自成才!此种情形,方是顺应木之良性,放而纵之,纵而活之,其‘乱’之美,无穷大也,譬如《楚辞》,曲终之‘乱’,乃最辉煌之乐章也!世之无能鼠辈,不解物之本性,终日正襟危坐于温室之内,臆想所谓太平盛世,风也柔和,雨也知情,雷声慰耳,电光悦目,晨雾不遮路面,冬雪只冻园虫。此乃懦者之学,有为之君耻于遵从!且‘乱’之终结,犹如五行之中,木可生火。何谓火?‘治’便是火。古人以火炼铁,以冷水淬之为冶;冶与治,仅缺一点水耳,便是水之冷暖有别。后人将疏理水流称为治,炼造钢铁为冶,意思却是一样的。‘治’,便是君主管理天下的手段,便是以炼造利剑和疏理水患之功,来将所有结局——‘乱’的东西理出头绪来。乱而不治,才会造成恶果,那才是今日懦者惧怕之‘乱’。大乱而大治,小乱而小治,无乱即不治,不如再次放纵,任其生乱。既然‘乱’乃物之本性,‘乱’即有优有劣。一潭死水,几只臭尸,鱼暇为之所闷,没有办法喘息,纷纷探出头来,或者朝天跳跃,或者触底而潜,此为池塘之乱,乃良性之乱。君主见之,应顺应其势,放出腐水,扔出死鱼,然后注入清水。众鱼得此鲜活之水,必将嬉戏于清波之间,何会再生新乱?如果人主昏聩,不解此道,反向池塘抛撒粪土以平息,必定会惹得满塘沸腾。如再也棍棒击之,钩叉猎之,一塘鲜活之物,转眼之间便会腐臭之所!所以‘治’之大者,善于因势利导。偶有害群之马,躁动不安,嘶鸣咆咬,此恶性之乱也,君主命人捉之圈之,驯之击之,使其之性情安逸,再行放出,也是良方。如若万马竞跳,百牛嘶鸣,狂奔怒吼,此必为有使万物惊恐之事发生,面对此‘乱’,不必分其优劣,只有寻出根源,平息众怒方可。如不循理而治,一味强圈牛马与厩中,只恐牛马之厩,迟早要分崩离析。五行之中,火生土者,由此而始。万物由生而死,犹如木终遇火,归土歇息,此乃自然之理。如果万物突然遭焚而入土,便是大祸大害。老子所言‘治大国若烹小鲜’,即使将烹字解为煮食,也应该细火慢熬,相煎何急?秦始皇统一六国,不可谓不强,那时秦如烈火从风,摧枯拉朽,万民响应。而秦皇之治,不可谓之无法,从隶到民,编籍而管;耕种建城,军令约束,小民无异于厩中之马、栏中之牛、圈中之羊。然而秦皇不知放牛纵马,不知万物先活、万民先富而国之自富,反而一味鼓风而催火,将天下万民置于鼎镬之中烈火熬煎,最终天下万民,为其暴虐所苦,纷纷倒戈而刺秦,便是最佳例证啊!大火焚尽,一片焦土。我大汉高祖于举国焦土之际,约法三章便一统天下,便是土中生金,将治死之鱼放回池中,天下又得生息不断。皇上,此便是臣在金马门中苦思冥想多年的治世五行!臣以为,在此‘治世五行’之中,金、水、木、火、土,便是放、活、乱、治、死。其中俗人所难以理喻者,乃‘乱’有优者良者之分。即便后退一步,‘乱’便是不好,那么君主治国,也要知道放天下于活态、活而不让其乱或者不出大乱,乱而能随时因势而治之,治而不让其致死,万一哪一块死了,还能将它再度放活。能做到这些,方是君主中的所谓‘中民之性’,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的君主,分明只具‘斗筲之性’了,让他来治国,保准一放就活,活了便乱;乱了急于求治,猛地一治,就将国家治死!这种国君,便是十足的‘斗筲之君’,有什么资格去治理天下?就让他像李蔡那样,跳进黄河而身死罢,不然,有何容颜面对祖宗、面对世人?而陛下乃一世圣君,具有‘圣人之性’,比起‘斗筲之君’来,岂止要高出百倍、千倍?简直是一个在天堂上,一个在地狱里!陛下要做圣明之君,必能明白五行相生相克之大道,于天下已僵而未死之际,先行放活万物万民,使天下犹如江河奔流,无腐无蠹。有乱出时,乐而应之:顺其情理,究其成因,蓄其良者,剔除病灶,条理有序,定成法律,此为善治,而不求大治。大治必用烈火,烈火烧而难禁,便有焦土之忧!圣君勤而自励,择乱而治,治而不失活力,约束之时,适当放纵。要而言之,言而总之,一言以蔽之:要令天下放而能活,活而不生恶乱,乱而及时能治,治而不致其死,死而还能再放以复活,这便是圣君治国之五行,圣人治世之大道也!”
这一习话,足足说了半个时辰,连那个站在一旁只等着听几句笑话为乐的小太监所诚,也为他这一番话所警动。他听不懂这里头的全部道理,但他从皇上的面部的表情上,发现了东方朔的这番话,字字句句都说到了皇上的心坎儿里!只见这半个时辰里,武帝的表情愕然,惶然,恂恂然;耸然,幡然,欣欣然;油然,沛然,昂昂然;脸上时喜时忧,时愧时怅,时怖时悦,时愠时怡。等到东方朔的话一说完,所诚顺着武帝的目光,转过脸来,两人都大吃一惊。
东方朔咽了一口唾沫,润一润冒着火的嗓子,也随着皇上的目光,转过身来,向自己的对面看去,只见台前空空如也,那个高凳子上,哪里还有董老夫子的影子?
“皇上,臣东方朔一时激动,说出了一些让董老夫子如坐针毡的话来,把老夫子气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武帝笑了起来。他深情地看了一眼东方朔,说道:“东方爱卿,你这一习话语,句句庄重严肃,没有一句调侃的话,也没有一句恶意刺伤董老夫子的话。他要走,让他走便是了。”
“皇上,臣这些话语,并未思索妥当,请皇上兼而听之,能用则用,不能用的,就算臣没说罢。”
“东方爱卿,你的话,朕字字句句都记在了心里,终生终世都难以忘记。兄长,朕只觉得你不是凡间之人,你肯定是神仙,不然,你为何将世事人情物性,领悟得如此透彻?朕在卫青去世的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恶梦,突然听说兄长您也去了。朕大声痛哭,下诏将你的墓建在朕的茂陵之前,朕要用五十万大军背土成坟,把你的墓建得比祁连山还高,比庐山还大,建得像昆仑山那样,云遮雾掩,凡人无法窥其峰峦。不料墓未建成,你却从墓中走了出来,向朕笑道:皇上,我是神仙!你建这墓作啥?难道要将我留住?留住了不是挡住了你茂陵的甬道,要让后世儒者说臣有谮越之罪吗?朕就向你伸手,要你把朕也拉到昆仑山上去。可你不伸手给朕,确向朕甩来了一大把花白的胡须。朕就抓住你胡须,开始升仙。不料朕的身后邢夫人和李夫人两个看见了,她们一人拽住朕的一条腿,也要跟着上天而去。朕只觉得她们两个肉眼凡胎,死沉死沉的,果不其然,刚刚钻入云层,我手中攥着的你那一大把胡须,便被朕给拉断了!朕突然间跌落下来,大叫一声,原来是一场梦境。朕爬起身来,发现邢夫人不在朕的身边,而是躺到了朕的榻下。朕问她:‘你怎么在那里睡着?’邢夫人说:‘皇上,你一连踹了臣妾好几脚,臣妾想爬上榻,也没那个胆子!’”说完哈哈大笑。
东方朔觉得一点也不好笑,便答应道:“皇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您想神仙想得太多了,所以连臣东方朔都被您梦成了神仙。看来,臣得把胡子蓄起来,说不定哪一天皇上又要处罚臣,一见到臣的胡须,就会改变了主意呢。”
“好,好,朕早就想让你把胡须蓄起来了!”武帝兴奋地说。
此时江充突然跑了上来。
“江充,你有何事?”武帝问道。
“启奏皇上,那董仲舒董老夫子,灰头土脸、闷闷不乐地离开建章宫,溜了出去。臣在后边盯着他,只见他到了宫外,骑上他的矮脚小毛驴儿就往长安城外走,走到了南门之外便向东。向东走了不远,刚到蛤蟆滩那儿,便一下子跌落下来,不省人事!”
武帝大惊:“啊!那他现在呢?”
汉充忙说:“皇上,奴才和几个卫兵拼命掐他的人中,也没能让他活过来!”
东方朔面带愧色:“皇上,都是臣不好,臣这两天只顾信口开河,没有想到董老夫子年事已高……”
武帝叹了一口气:“你啊,东方朔,你总是心太软。他羞愧而走,朕都没能发现;又是羞愧而死,与你何干?朕让江充把他厚葬了,还不成吗?”
东方朔心又软了起来:“皇上,毕竟他已是年过九十的老人。臣还是想看他一看。皇上,臣觉得您也该……”
武帝点了点头:“好吧,东方爱卿,明天等他被安葬了,朕和你一块儿过去看一看。”
翌日上午,雨后天睛。
东方朔与武帝一起,各自骑上自己心爱的马匹,在公孙敖、霍光、金日【石单】和江充等人的陪同之下,来到长安城外东南角的蛤蟆滩。
这里一片沼泽,芦苇丛生。泽中有一条土道,已为沼泽所浸。夜来落雨,只听四周一片蛙鸣。
众人来到路边一个土堆子旁,这便是江充等人为董老夫子所造的土墓。墓边有一块碑,上面写着“汉之大儒董仲舒之墓”九个大字。
东方朔率先下马,向董仲舒墓深深地鞠了三躬。然后他对武帝说:“皇上,董老夫子急不择路,怎么走到了这个地方?”
武帝也慢慢下马,对着这墓鞠了一躬,然后说:“俗话说,饥不择食,荒不择路。谁料到他会如此落荒而逃呢?”
东方朔看了武帝一眼,又说道:“皇上,臣请求,前两天所谓阴阳五行之辩,只宜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了,否则,东方朔心中甚是不安呢。”
武帝想了一想,又看看身边的所诚,说道:“所诚,你听到没有?谁也不许说这事!”说完上马欲走。
所诚急忙叩首:“是,皇上,奴才知道了。”
东方朔也想上马,突然间又停了下来,他拉住武帝的马缰说:“皇上,臣以为这个地方叫蛤蟆滩,实在有点有辱斯文。您能到一代大儒墓前,下马祭奠,实属儒家幸事。臣请求将这蛤蟆滩改个名字,改作‘下马滩’,以示皇上礼贤下士之意,不知可否?”
武帝高兴地看了一眼东方朔,然后对霍光说:“行,当然行!霍光,你回去就让长安执金吾赵禹前来,在这儿立一块牌子,说是朕的意思,将这个地方更名为‘下马滩’!”